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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報社下班回來,已經是午夜了。

孟樵疲憊、倦怠、頹喪而愁苦地回到家裏。一整天,他試著和宛露聯系,但是,早上,宛露在上班,電話根本被雜志社回掉了。“段小姐正在忙,沒時間聽電話!”下午,雜志社說:“段小姐去排字房了。”黃昏,他幹脆闖到雜志社去接她,卻發現她提前下班了。整晚,他在報社寫稿,又抽不出時間來,但是,他仍然打了兩個電話到她家裏,接電話的卻偏偏是那個與他有仇似的哥哥。“我妹妹嗎?陪男朋友出去玩了!”

陪男朋友出去玩了?能有什麽男朋友呢?當然是那個青梅竹馬了。他懊喪地摔掉了電話。整晚的心神恍惚,這算什麽呢?如果是他和她吵了架,她生氣還有點道理,可是,他們之間並沒有吵架,得罪了她的,只是自己的母親!而母親又做錯了什麽?母親已經百般要討好於她了,不是嗎?既沒對她板過臉,也沒說一句重話,不許她下廚,總是疼她而不是輕視她呀!她就這樣拂袖而去了,就這樣任性地一走了之?她算是什麽?母親的話對了,她只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孩子!他耳邊又浮起宛露低柔的聲音:

“請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學習被愛,學習愛人,也學習長大!”

唉!宛露!他由心底深處嘆息。宛露!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就好了。

取出鑰匙,他開了房門,躡手躡腳地往屋裏走去,他不想吵醒熟睡的母親。多年以來,母親總是習慣性地要一早就爬起來幫他弄早餐,不論他吃與不吃。自從到報社工作之後,他的生活多少有些日夜顛倒,因為報社上班總在夜裏,下班後,有時還要寫特稿到黎明。他無法控制自己起床的時間,但是,母親是不管的,她總是固執地為他做早餐,有時他一覺到中午,起床後,他會發現母親仍然癡癡地坐在早餐桌上等他,一桌子涼了的菜,一屋子枯寂的冷清和一個堅忍而慈愛的母親。這樣一位慈母,宛露怎麽可能在三言兩語之間,就毫無禮貌地掉頭而去?宛露,宛露,她是太嬌了,太野了,太任性了,太傲慢了,也太沒有尊卑長幼之序了。可是,當初她吸引他的,不也就是她這份半瘋半狂半嬌半野嗎?而現在,她這些吸引他的優點,竟也會成為破壞他們的缺點嗎?

走進客廳,他仍然被這種種問題困擾著,客廳裏沒有亮燈,他摸到壁上的開關,把燈打開,猛然間,他吃了一驚,他發現母親還沒有睡,正坐在黑暗的沙發裏,蜷縮在那兒,她那瘦瘦弱弱的身子,似乎不勝寒苦。被燈光閃了眼睛,她揚了揚睫毛,怔怔地望著兒子,唇邊浮起一個軟弱而無力的微笑。

“媽!”他驚愕地喊,“你怎麽不去房間睡覺?”

“我在等你。”孟太太說,坐正了身子,肩上披著的一件毛衣,就滑落了下來,她把毛衣拉過來,蓋在膝上,她的眼光寵愛地、憐惜地,而且是歉然地望著孟樵,“孟樵,你和宛露講和了嗎?”

孟樵在母親對面坐了下來,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默默地搖了搖頭。

“我至今想不明白,”他悶悶地說,“她到底在生什麽氣?”

“樵樵,”孟太太深思的望著兒子,她的眼光很溫柔,也很清亮,“我想了一整天,為什麽宛露一見到我就生氣了,我想,一定我有什麽地方不好,總之,樵樵,對這件事情,我很抱歉。”

“媽!”孟樵驚慌失措了,“你怎麽這樣說呢?你已經仁至義盡了,都是宛露不懂事!”

“不,也不能全怪宛露。”孟太太心平氣和地說,“你想,她有她的家庭教育,她是在父母和哥哥的寵愛下長大的,從小,她一定是被當成個公主一般養大的。咱們家太窮了,樵樵,從你父親過世,我只能盡能力撐持這個破家,現在你做事了,我們也可以逐漸好轉了……”

“媽!”孟樵開始煩躁了起來,重重地噴出一口煙,他不由自主地代宛露辯護,“宛露絕不是嫌貧愛富的女孩子,她父親也只是個大學教授,住的房子還是公家配給的。她一點金錢觀念都沒有,許多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您別看她二十多了,她孩子氣得厲害!她所有的毛病,只在於不夠成熟!”

孟太太凝視著兒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說:

“你是不是她唯一的男朋友?”

孟樵一怔,在母親面前,他無法撒謊。他想起那個“青梅竹馬”,也想起那可能隱在幕後的“媒妁之言”。

“不。媽,我想不止我一個!”

“你瞧!問題的症結就在這裏,”孟太太沉重地說,“你在認真,她在兒戲!”

“媽!”孟樵觸電般震動了一下,“你不懂,不可能是這樣,宛露她……她……”他用手抱住頭,說不下去了。在這一刹那間,他覺得母親的分析可能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