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窗外,有很好的月光。

我們環坐在客廳裏。所謂我們,是羅教授、中枬、皓皓、皚皚和我,只缺了羅太太。我們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多鐘,羅太太已睡了。羅教授分別把皓皓、皚皚叫到樓下,並吩咐不要驚動羅太太。我們坐著,圍成一個圓形,中間生了一盆火。

夜,已經很深了,窗子關得很密,月亮把窗玻璃染成了灰白色。室內,只亮著壁角的一盞有著綠色燈罩的落地台燈,整個室內的光線有些暗沉沉而綠陰陰。幸好爐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

羅教授靠進椅子裏,眼睛深沉地凝視著爐火,開始了他冗長的敘述。

“那是民國二十七年,我剛剛大學畢業,為了考察地質,我在廣西貴州一帶遊歷,收集一些鐘乳石和石灰巖。二十七年的秋天,我到了貴州的一個小縣城裏——湄潭。在那兒,我遇到了繡琳,也就是憶湄的母親。”羅教授停下來,望望我,又轉頭去望著皓皓。“同時,也是你的母親,皓皓。”

“什麽?”皓皓驚跳起來。

“別動,”羅教授說,“讓我慢慢地說。”

他用手揉揉鼻子,回憶使他的眼光慘切,停了好久,他才又說:

“我應該先告訴你們,我有個很富有的家庭,我父親是桂林城中的首富之一,我是獨子,很早就繼承了我父親龐大的遺產。所以,畢業後,我帶著兩個家仆,很舒服地在家鄉附近一帶遊山玩水,至於考察地質,不過是借口而已。到了湄潭,我原不準備久留,那是窮苦而簡陋的小地方,但,我卻邂逅了江繡琳。”

“那是個黃昏,落日銜在山峰之間,彩霞滿天,歸雁成群,我在一棵大樹下發現了江繡琳。支著個簡單的畫架,她在畫一張風景寫生,她的畫並不十分好,人長得也不算漂亮,服飾簡單淳樸,態度落落大方——很給人一種親切感,我那時年紀很輕,也很風流自許,上前去隨便找點話和她談了談,然後,我再也離不開湄潭了,我在那兒足足住了十個月,回到桂林的時候,已多帶回去一個人,江繡琳,我新婚的妻子。”

“繡琳是個窮苦人家的女孩子,受過高中教育,樸實而善良。我常覺得她心中有個無價的寶窟,你可隨時在她身上發掘出寶藏來。回到桂林,我們家庭的富有嚇倒了她,成群的仆人使她手忙腳亂,故意刁難的老人家讓她暗暗流淚。但,她是相當堅強自信的人,在一年之內,她克服了所有的困難,也收服了所有的仆人。你不會找到比她更成功的主婦,也不會找到比她更得人心的主婦。大家都喜歡她,而她,也從沒有主人架子。她快樂,無憂無愁,愛唱歌,愛笑,愛鬧。她的笑語之聲,隨時隨地飄浮在那棟古老的宅子和深廣的花園裏。”

“沒多久,深院大宅使她厭倦了。她是個完全閑不住的女子,她種花、養草、養金魚,這些,仍然不能讓她滿足。她有顆太善良而不甘寂寞的心,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染上了一個收集癖——她收集一切小動物,多半都是病弱無依而骨瘦如柴的。貓、狗、兔子、鴿子……無所不養。常常,她到外面去逛一趟,就抱回一個小臟貓,或者被拋棄的小狗——長了滿身的瘡。她會不厭其煩地給它們治療,照顧他們,畜養它們,看著它們從瘦弱變成強壯,她也就快樂無比。”

這種收集小動物,起先我也覺得很好玩,看她那麽熱心,也分享她一份快樂。但是,逐漸地,家中雞飛狗跳,變成了個‘病殘動物園’,總覺得不大是滋味。雖然說過她幾次,她卻依然故我,而且,她又有一篇大道理,振振有辭地說:

“‘你怎麽能看著一條生命被棄置呢?難道你不喜歡生命嗎?有什麽快樂能夠比望著生命成長苗壯更讓人開心呢?我喜歡照顧它們!你別剝奪我的快樂!’”

好吧,我只有讓她去!結果,她變本加厲。有一天,她到鄉下我們一個遠親的家裏去玩,回來的時候,居然把他家的一個白癡女兒也帶回來了,那就是嘉嘉,既說不出幾句整話,又什麽都不懂,而且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還害著疥瘡。我責備她不經思索,弄這麽個白癡來豈不自找麻煩!她卻笑著說:

“‘我們家又不怕多一個人吃飯,她家裏沒有人要她,生活得比我們家的狗還不如,實在太可憐。而且,她並不很笨,我可以教她做一些事,教她種花,養小動物,她一定會學得很好,反正,讓我來管嘛,又不要你操心!’”

就這樣,她把嘉嘉留在家裏,以後半年之內,她就忙著‘教育’嘉嘉,教她種花,教她生活,教她養小動物,還教她唱歌!她忙得不亦樂乎,嘉嘉居然也似懂非懂地跟著學。那時候,繡琳最愛唱的一支歌就是《花非花》,她足足費了半年多的時間,終於教會了嘉嘉,直到如今,嘉嘉這支歌仍然是刻不離口。當嘉嘉學會了唱這支歌的時候,繡琳開心得就像得到了全世界,她跑來跑去地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