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4頁)

“你怕嗎?”皚皚問,凝視我,她冷靜的臉上有一絲微笑。我隱隱地感到,她似乎因為我的膽怯而覺得開心。

“有人說,”她又開口了,“吊死的鬼魂是無處可以棲身的,那麽,這個鬼魂可以在黑夜中到任何地方,例如現在,她可能就在我們的窗子外面。”

我從椅子裏站了起來,靜靜地回視她。

“你想嚇唬我嗎?皚皚?”

“別告訴我你不害怕,”她冷笑著說,“我知道你已經害怕了。你玩過一種遊戲嗎?叫作請碟仙。”

“我聽說過,”我說,“是不是用一個盤子,倒扣在一張紙上,碟子上畫上箭頭,紙上寫滿各種不同的字,然後由三個人各用一個手指頂在碟子上,請來了碟仙,碟子就會自己移動,可以問各種問題,碟子停止時,箭頭所指的字,就是答案。對嗎?”

“不錯。”她點頭,“有一次,我曾經和哥哥還有中枬,一起請碟仙,我們把這位女鬼請來了。”

“真的嗎?她說了些什麽?”

“她用箭頭指示了四句話。”

“四句什麽話?”我的興趣提了起來。

皚皚注視著我,大眼睛烏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地念出四句話來:

“魂魄縹渺,無處可依,欲尋舊情,唯恨綿綿。”

“真的?”我問,“這有些叫人難以置信!”

“你不信嗎?你可以問中枬,那天晚上在下雨,我們就在這間屋子裏請的,圍著吃飯的桌子,彩屏在一邊侍候我們。我作的禱告,她來的時候,先有一陣陰風,門窗全都格格作響,彩屏嚇得發抖……”

她的話沒說完,一陣風來,窗欞搖撼作聲,那兩扇玻璃的彈簧門被吹得開闔不止。我驚跳了起來,瞪視著一無人影的門口,皚皚笑了,安靜地說:

“你怕了,是嗎?別在意那風,報上登過,今年的第一個台風已經接近本省了。”

說完,她轉過身子,向樓上走去,我不願單獨停留在這間空蕩蕩的飯廳裏,尤其剛剛那陣風來得怪異,我竟懷疑那鬼魂已經走進了這房間。緊跟著皚皚,我也上了樓。我和皚皚在我的房門口分手,我覺得皚皚望著我的眼神有些特別——帶著幾分輕蔑和嘲弄。關上房門,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皚皚呢?長發,長裙(皚皚穿著的是件長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經嚇過我一次,她為什麽不可能也嚇我一次呢?她盡可以裝出幾聲嘆息,然後從柏樹夾道的小徑走進羅教授的書房,再從書房走到飯廳,先我一步抵達,再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她又為什麽要嚇唬我呢?目的何在?她並不像她哥哥那樣愛開玩笑,而且——她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我可以肯定這一點。那麽,我今晚所見到的真是鬼嗎?真是那個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陰魂嗎?

一陣冷風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驚跳,窗子被風吹開了,我站起來,走過去閂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鐵栓都扭緊了。拉嚴了窗簾,我躺上了床,該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關於鬼魂的談話使我了無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頭盤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國歷史,翻開來,找到近代史部分,喃喃地念:

“民國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國會成立,巴西諸國承認中華民國,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

我伸手滅掉了床頭櫃上的台燈,嘴裏依舊不停地背誦著民國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

恍恍惚惚,朦朦朧朧,我似乎是睡著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穩,在枕上翻來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車,看到一個男人倒臥在血泊裏,而我就站在他的身邊,一群人對我包圍過來,叫囂地喊著:

“捉住她!她是兇手!她是兇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掙紮,狂叫,嚷著說:

“我不認得他,根本不認得他!”

那個地上男人把一張血汙的臉擡了起來,瞪視著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陰沉,他說:

“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擁緊棉被,甩了甩頭,宋教仁?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我知道我在做噩夢。上帝!請給我安眠!我把頭深深地倚進枕頭裏,又睡了。

我又開始做噩夢,冰天雪地裏,我一個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風對著我的脖子吹,我走著,不斷地走著,卻走來走去都離不開那一片荒漠。風使我顛躓,我跌倒,又爬起來,然後,我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吊死鬼,一張慘白的臉,拖出來的舌頭,脖子上套著一個繩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著,扭曲著身子,心底依稀仿佛地還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夢,而竭力想讓自己清醒。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只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掙紮,她的面孔向我迫近,對著我的臉吹氣,冷冷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脖子裏。她的手指觸摸到了我的面頰,我發狂地叫,掙紮,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