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頁)

我走進屋內,關上房門。我的關門聲驚動了她,回過頭來,她呆呆地望著我,有如我是個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羅伯母。”我對她點頭,微笑。

她繼續凝視我,默然不語,我走到她身邊,也望了望那張照片,解釋地說:

“這張照片是我六歲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樣子多滑稽,是不是?媽媽常說我小的時候長得像只貓,有一張貓臉,就是沒胡子。”

我笑了,但是她沒有笑。她盯著我,忽然間,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臉,拂開我額前的短發,仔細地注視我。她那對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樣深沉,那樣美麗,她的神情那麽落寞而蕭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懾了。她對我審視得很細心,也很溫柔,就如同以前羅教授曾審視我的一般。然後,她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低低地,喃喃地,自語著說:

“皚皚。”

“皚皚?”我疑惑地問,“您要皚皚來嗎?羅伯母?”

“不。”她輕聲說,牽住我的手,走到床邊坐下,讓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聲嘆息,幽幽地說:“六歲的時候,你過得很快樂嗎?你父親是怎樣的一個人?”

“哦,我記不清了,他戴眼鏡,是個中學教員,媽媽說他是個老實人,是個書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撫摸我的手臂:

“他怎麽死的呢?”

“肺病。”我輕聲說,“我們太窮了。”

她似乎顫栗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你們一直很窮嗎?”

“是的,”我說,“要不然,媽媽或者不會死得那麽快,最起碼,可以多拖兩三年,假如能用鐳錠治療,再開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國去。但是,我們太窮了。”

她顫栗得更厲害了,由於她太重地拉著我,我就身不由主地彎下身子,幹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視著她。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和她之間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幾乎”覺得我們在逐漸親切起來。她又拂開我的頭發看我,顫抖著嘴唇說:

“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輕蹙,眼睛裏有著困惑和不解,“很快樂,你的性格並不憂愁。”

“是的,我從小就不憂愁,媽媽叫我忘憂草。”

“忘——憂——草。”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你媽媽呢?她也不憂愁嗎?”

“不,”我嘆息,“也常常憂愁,但她總是面對現實,她是個很強的女人。”

她不說話了,呆呆地望著我,大眼睛裏逐漸升起一層朦朧的薄霧,接著,薄霧凝聚,而淚光瑩然了。我駭異地跳起來,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樣發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溫和地說:

“你不要怕我。”

“不。”我不知所雲地說。

“我——”她輕輕地說,“不會傷害你。”

“不!”我虛弱地重復了一句。

“她是個好人,”她說,怕我聽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說你的母親。”一滴淚滴在我的手上,她不勝哽咽地說,“她是個好人,那麽好……”又是一滴淚墜落了下來,我震驚地喊:

“羅伯母!你別傷心!”

“我不是傷心,”她神思恍惚地說,“有‘心’的人才會傷‘心’沒有‘心’的人從何傷‘心’?我是個沒有‘心’的人!我不會傷心,你懂嗎?我不會傷心!”

一連串的淚珠跌落而擊碎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完了!她一定又發病了,為什麽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發病?是我身上有什麽足以刺激人的東西嗎?她瞪視著我,繼續著她的囈語:

“並不是世界上每個人都有心,這世界上有一大部分人是沒有心的,還有一部分人沒有靈魂,我最糟糕,因為我又沒有心又沒有靈魂,我只有軀殼……一個無用的、可憎的軀殼……”

我瞠目結舌,正在心慌意亂之際,房門猛地開了,羅教授亂草似的頭顱伸了進來,我得救地喊:

“羅教授!”

羅教授大踏步地跨進來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淚的羅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亂,他抓住了羅太太的肩膀,輕輕地搖撼著她,一叠連聲地說:

“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

“哦!”羅太太輕輕地呼出一口氣,把頭倚在羅教授的胸膛上,寧靜而柔弱地說,“什麽事都沒有,我在和憶湄談話。”

“是嗎?”羅教授問,挽著羅太太,輕撫著她的肩膀,像個溺愛的父親在安慰他撒嬌的小女兒。“但是,為什麽要流淚呢?”他的聲音那麽溫柔,溫柔得可以滴得出水來。“為什麽呢?”他猛地擡頭望著我,聲音突然地粗魯了:“你說了些什麽?憶湄?”

“我?”我愕然,“我沒說什麽。”

“你一定說了什麽!”羅教授跋扈地說。

“噢!”羅太太嘆息地說,“你別對憶湄那麽兇,她——是個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