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頁)

我恍然。這是以媽媽那張畫為藍本畫的(那張畫現在正掛在我的屋子中),可是,讓我來批評的話,她這張畫卻有青出於藍之勢。它比媽媽畫的那張“活”得多,“生動”得多,那種暮靄卷盡晴空,山色映在夕陽裏的味道,比媽媽的更深刻一層。她畫完了,退後一步看了看,然後,突然提起筆來,在暮雲堆積的天邊,學著媽媽的畫面一樣,加上兩只大雁,這雁更有種畫龍點睛的功用。我贊嘆了一聲:

“你畫得真好!”

她看了我一眼,神態是冷冰冰的。“不是自己的構思,有什麽稀奇?”她說。

皚皚永遠是這樣,她好像很難得用一副愉快的面孔和聲調和人談話,碰她的釘子,在我已經不知道是第幾百次了。雖然多少有些訕訕的,可是,由於了解她的個性本就如此,也就不再看得很嚴重。走到桌邊,我沒話找話說:

“你喜歡藍顏色的花?據說這花的名字叫毋忘我,對不對?”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喜歡藍顏色的花,是因為藍色的花最稀少,我不喜歡平凡的東西!”她蹙蹙眉。“至於這花的名字是不是叫毋忘我,我並不是植物學家,弄不清楚!”

我擡了擡眉毛,覺得還是回到自己房裏去好些。但她拋下畫筆,用油洗去了手上的油彩,轉向了我,大眼睛裏有抹霧般的朦朦朧朧的光彩,停駐在我的臉上。她在研究我!我仰著頭,也望著她,天呀,她是太美太美了!美得讓人迷惑,假若我是個男人,我真會不顧一切地來追求她!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問:

“你長得像你父親,還是你母親?”

“我想,比較像我母親。”我說,“你也很像你的母親。”

“是的,”她說,“不過我寧願像父親!”

“為什麽?”我問,“你母親很美,你——更美。”

她看看我,走開去整理畫具,泡畫筆,收拾顏料。然後說:

“你仔細看過我父親嗎?他才是真正的漂亮!尤其,他有個性,直而不曲,是棵高大的松樹,媽媽呢——”她歪著頭,沉思片刻,“是你屋裏插瓶的那種小黃花!”

我凝思著皚皚的比喻,確實有幾分對,羅教授之蒼勁梗直,羅太太的柔韌細弱,這一對夫婦的結合真奇妙。冥冥中不知有沒有一個超凡的力量,在安排著人世間一切的一切?

由於我不說話,皚皚也不再說話了,她熱心地整理著畫筆和顏料,她是個喜歡把所有的東西都弄得井井有條的人。我無聊地倚著桌子,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冊子,翻開來,是皚皚的速寫簿。第一面畫著的是羅教授的速寫畫像,濃眉、虬髯、亂發、怒目,傳神之至。第二面是花園的景致。第三面,我注目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是個男孩子,寬額、大眼、方正的下巴,堅毅的眼神,這是徐中枬。再看下去,我跳過好幾頁,翻開來,裏面夾著一朵小小的藍色花朵,空白的紙頁上有皚皚娟秀的筆跡,題著幾行小字:

別揉碎了那花瓣,

你知道它上面記載了些什麽?

別拋棄這抹微藍,

你知道它也有花“心”一個!

別告訴我你不認得它,

它的名字叫——毋忘我!

我凝視著這幾行字,和那朵已經壓得薄薄的藍花,深深地沉思起來。就在我拿著冊子出神的時候,皚皚忽然一陣風般地卷了過來,劈手奪下了我手裏的冊子,那對美麗的大眼睛狠狠地盯著我,憤怒地喊:

“你在做什麽?”

“哦,”我一驚,“對不起,我只是隨便翻翻。”

“隨便翻翻?”她盛氣淩人地說,“難道你母親沒有教過你,不能‘隨便翻’別人的東西嗎?”

她那副傲岸的神態,和毫不留情的語氣激怒了我,我站直了身子,無法控制從我內心深處向外沖的那份怒氣,受辱的感覺使我語氣僵硬:

“我母親教過我許多東西,尤其是,她教我如何愛人,和如何做人。她說:‘你如果永遠對別人微笑,別人不會向你板臉。你如果待人以誠,別人不會報你以怨。只是——要認清你的對象!有一種人是沒有心的,他分不出笑臉,也認不出真心!’現在,我才能深切體會我母親的話!”

她的腰挺了起來,眼光灼灼地逼視著我。好半天,她才點點頭說:

“你有一個好母親,嗎?她告訴了你,有一種沒有心的人,是會以怨報德的,是不是?我想,我們羅家對得起你!”

我的臉驀地緋紅了,我望著她,她可以說得更厲害一些,我了解。這已經是最和緩的說法了,她那份言外之意表現得十分明顯:

“孟憶湄!別忘了你是羅家收容的孤兒!”

淚水向我眼睛裏沖,掉轉頭,我奔向門外,我跑得那麽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撞得我的頭發昏,那人正抱著一摞書,也全散落在地下。他抓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