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5頁)

“笑你‘俗’?”我問,“不。我欣賞你的‘不俗’!”

真的,他俗嗎?他是太不俗了!多少人渴望成功而恥於承認,他卻直說不諱。何況,我知道他不是個空口說白話的人,他有“野心”,他有“夢想”,他也有“毅力”!而且,只要有“毅力”去“追求”,他就已經握住了成功的一半。

我們走到花壇旁邊了,我站住。嘉嘉正唱著歌,優遊自在地澆著花。看到了我們,她停止涕花,擡起頭來,望著我們癡癡地笑。

“花都開了嗎?嘉嘉?”徐中枬溫和地問。

“花——開了。”嘉嘉傻傻地說,眼睛愣愣地停在我的臉上,仿佛在我臉上發現了什麽新奇的東西。她看得那麽出神,以至於水壺越提越低,水全流了出來,淌了一地。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舒服了,走上前去,我微笑地望著她說:

“你的水壺要流空了,嘉嘉。”說著,我取過了她手裏的水壺,說,“讓我幫你澆澆花,好嗎?我很喜歡做。”

她似懂非懂地望著我,但她很順從地讓我取走水壺。我提著水壺,高興地淋著花,一只手挽著裙子,因為水壺上有個漏洞,會把裙子弄濕。看到水珠沾在花瓣和葉子上,迎著初升的太陽光閃爍,我感到一份孩子氣的開心。不知不覺地我一面澆著花,一面唱起歌來——唱的是嘉嘉唱了幾千萬次的那支被我聽熟了的“花非花”。我一直澆到水壺空了的時候為止,放下水壺,我看到徐中枬正帶著個欣賞的微笑望著我,我回報了他一個微笑,把裙子拉平。掉轉頭來,我和嘉嘉的眼光接觸了。

嘉嘉瞪視著我,眼睛裏燃燒著一種狂熱的光,滿是皺紋的面頰上漾起一片紅暈,微微地張著嘴。那神情就像一個孩子,看到一件極心愛的東西一般。我有些驚異,走過去,我摸摸她幹枯的手說:

“怎麽了?嘉嘉?”

她繼續狂熱地望著我。然後,她突然地“跳”開了,在花叢中輕快地奔著竄著,時而停下來在花叢裏采下一兩枝花來。接著,她跑回到我的身邊,手中舉著一束黃色的不知名的小花,這種花顯然並不名貴——是種可以隨處生長的小草花。她把那束花遞給了我,臉上依然紅暈而“快樂”,最起碼,是接近“快樂”的。

“你——給我嗎?”我十分詫異,她把花往我懷裏送,那股誠意是不容人懷疑的。我愕然地接過花,點著頭說,“謝謝你,嘉嘉,非常謝謝。”

回過頭來,我望望徐中枬,他的神態和我同樣地大惑不解。我握著花,和徐中枬繼續向前面走去,走了好遠,我再回頭看,嘉嘉仍然佇立在那兒,凝視著我的背影。我把花送到鼻端聞了聞,又舉起來看看,疑惑地問徐中枬:

“你認得這種花嗎?”

“我想,它屬於蒲公英一類,是草本的植物。”他說,“這花似乎是這花園裏最不值錢的一種花。不過,它是嘉嘉的寶貝,嘉嘉允許別人采任何的花,卻不許人碰這種花。”

“是嗎?”我更迷惑了。

“所以,這件事就有些奇怪。”徐中枬深思地望著我說,“嘉嘉顯然很喜歡你,才會把她心目裏最珍貴的花采下來送你,她今天的表現,是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我們走進了小樹林,又走到了花棚底下,在花棚下的椅子上,我們坐了下來。我仍然望著那束黃色的小花發呆,那是由五片花瓣合成的單瓣花朵,雖不美麗,看起來卻是楚楚可憐的。

“可憐的小花,”我說,“它看來不是有些瘦伶伶的嗎?那麽脆弱的、細細的花莖,好像碰一碰就會折斷。”我把花放在我身邊的椅子下,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認為嘉嘉也有感情和快樂悲哀的嗎?”

“應該是有的,”徐中枬說,“可能,她還有潛意識的記憶。”他凝視我,微微咬著嘴唇,眉毛又輕蹙了起來,他的“思想”又在“奔馳”了。“我想,她或者很寂寞,沒有人肯把她當朋友看待,而你對她表現了友好,她就對你特別喜歡了。事實上,她也是個人,她也有人的欲望、感情,和她的一份‘思想’。她的世界說不定比我們的世界更可愛。”

“怎麽說?”

“她只要花兒開得好,有人供給她吃飯,她就覺得很開心了,很滿足了。她沒有過分的奢求,也沒有失戀啦、自尊啦……種種的煩惱,而且,她還沒有知識的負擔,她實在比我們快樂,因為她‘單純’!”

“知識的負擔?”

“你不覺得知識是人的負擔嗎?”他微笑地望著我,“知識越多,負擔越重,因為知識和思想成了正比。你看,那些勞力者,做了一天工,洗個冷水澡,吃一大頓,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就什麽念頭都沒有了,睡眠就能給予他們滿足。一個學問很豐富,思想很復雜的人就不同了,絕不是吃與睡所能滿足的。他們的欲望永無了時,他們研究人性,研究科學,研究社會,研究這個那個,弄得自己頭昏腦漲。你看,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人,一定都是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