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四章(第3/6頁)

優美的唇,在不知不覺中抿緊,輕顫。

「娘的身子不行了。娘自己知道。」

悲傷、欽佩、屈辱、動心,似一盤烹調得不能再差勁的菜,各種截然不同的調味料胡亂混在一起,灼傷白少情的感知,讓他分不清方向。

聽出話中的不祥,白少情瞪大眼睛。「娘?」

交織在眼前的,有暗紅瑪瑙瓶子,有白家山莊的灰燼,有正義教總壇中的青青垂柳,有密實通道裏被封龍留下的一只布鞋。

「我的孩子單純善良,上天怎忍讓他萬劫不復?」婦人溫柔愛憐地撫摸白少情的臉,「但娘不能一輩子陪著你。」

眼裏有點發癢,他眨一眨眼睛,淚水沿著臉龐滑下,眸子中倒映出的封龍更俊拔兩分。

「若我真是罪孽深重,萬劫不復呢?」

封龍悠然站著,僅僅站著,白少情已經覺得地面震蕩,覺得心臟砰砰急跳。

婦人笑道:「我的少情怎會很壞很壞?」

心怎能不砰砰急跳?封龍就在眼前。白少情既驚心,又安心,冥冥中,竟還有點動心。他想靠近封龍,想抱住封龍,想聽他沉聲呢喃,想感受他臂彎強大力量,想知道他的心思,想明白他的欲望。

他忽然站起來,又忽然跪下,撲在婦人懷裏,仰頭問:「娘,若我很壞很壞,您會不會離開我?」

少情,我已經為你種下情根……

白少情另一只手垂在腰間,觸碰地上的黃土。此刻,他的手指已經深深插入泥中,泥中的石粒潛入指甲,擠出鮮血,滲入黃土之中。

封龍當日的話,如閃電一樣劈頭閃入腦中。白少情手足冰冷。

終於,婦人緩緩冷靜下來。她搖頭,自言自語:「不問了。我只怕問出來,會發現一個接一個可怕的真相。就如我當年點頭答應他離開這裏,遇到一個又一個不會結束的噩夢。」

情根已中,我竟拔不掉。

「娘,您想問什麽?」

我竟喜歡上他,我竟已經動情。

白少情脆弱的心,聽見琴弦即將繃斷的聲音。他帶著霧的眼睛裏有點驚恐,盯著婦人因為激動而扭曲的臉。

盯著封龍的眼眸,驀然露出驚懼,又漸漸轉趨溫柔,晶瑩變換,如采在深山舉世罕見的黑寶石。他憶起飛瀑,憶起銀河,憶起蝶舞,憶起封龍帶笑遞給自己的那串糖葫蘆。

「那……」婦人似乎有話要問,卻又停了下來。她要問的這個問題一定重要非常,以至於緊緊握著白少情的手,已經開始微微顫抖。

但溫柔轉眼消去,雙唇驟然咬緊。

婦人不語,猙獰的臉對著白少情。發白的瞳子,讓白少情赫然感覺沉重的壓力。

不服,我不服!

他咬牙,冷冷道:「白家還有我。只要我在,白家就在。」

心內卷起滔天大浪,想撲到封龍懷中的渴望,與驕傲自尊對抗起來。

白少情愣了一下。這個消息娘怎會知道?難道在趕路時,自己偶爾單獨外出購置物品時,娘從旁人口中聽到了什麽?

封龍、封龍,今夜我悲傷至此,多想靠近你,受你溫柔**。

「那……白家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終於,一絲堅毅的光芒閃過漆黑的眼眸。

白少情沉聲道:「恨。」

白少情走上去。

她伸手,摘下一片九裏香葉,輕輕道:「不要瞞娘,你恨不恨父親?」

簫聲停止。封龍轉頭,眼中睿智深邃,靜靜看著白少情。

「少情,不要哭。」婦人很平靜。「當年你還小,驀然發現我面目全非,大哭大鬧。自那次後,你再也沒有提起此事。我想你畢竟還是知道了。」

風中,兩人面對面站著。

「娘……」他仍記得當年的娘,美如雲中仙子。

同樣桀驁不馴,同樣傷痕累累。

人皮面具後的真面目,白少情縱使已猜測過不下千遍,此刻也吃了一驚。一驚之後,喉嚨驀然哽咽。

封龍嘆氣,「少情,情為何物?」

一張斑斑駁駁、猙獰無比的臉。

潔白纖細的手,緩緩伸來,穿越空氣中看不見的重重阻隔,觸及封龍衣襟。

在清風中,婦人舉手,把臉上的人皮面具卸了下來。

白少情道:「明日再答。」

山林中的清風,徐徐而過,清爽宜人。

封龍的衣襟,被靈巧的手指解開。一寸一寸,裸露出結實強壯的胸膛。

白少情靠了過去,坐在旁邊。

風,在兩人詭異煽情的氣息中舞動。

她在九裏香下盤膝而坐,向空中招手,「孩子,過來。」

「不是屈服……」

摸索著九裏香的枝葉,婦人輕輕嘆氣。

起伏有致的肌肉線條,在月色下泛著光澤。

「娘,這裏荒山野嶺,哪有什麽名字?我也是偶然碰到。」淡淡一句,隱去白莫然死去絕望和憎恨的眼神。他不想母親知道,自己怎樣從父親口中逼問出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