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第四章

油盡燈枯。

最後一絲生命,仍痛苦地眷戀著身邊的人,不忍離開。

是什麽,讓婦人苦苦撐下一天?

漸漸,日已落。風開始呼呼穿梭林中,仿佛在慶幸走了一個不可抗拒的敵人。

連白少情也不忍心。

時間在悄悄溜走,從兩人相握的手中,指縫中,從婦人緊閉的眼瞼上,從白少情無聲的悲切中,不聲不響溜走。

「娘,您還有什麽願望?」他對婦人附耳輕問。

紅日從東邊緩緩移到中央,照耀萬方,又緩緩地到了西邊。

婦人顫動一下,掙紮著睜開眼睛。白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依稀閃著光芒。

樹梢發出沙沙聲音,如在低鳴歌唱。

「娘,閉上眼睛,」白少情哽咽,「去吧!」

山花在風中舞動彩姿,招來蝴蝶飛舞。

婦人熬得太辛苦,他已不忍再繼續。向天借壽,來世要還。他願母親在來世幸福長壽,不要再像今生。

婦人閉著眼睛,靜靜躺著。

至於他,已無牽掛。

白少情坐在婦人床邊,輕輕握著婦人快沒有脈動的手。兩只手都是冰涼的,像血液已經停止流動;但最後一絲力氣仍在,輕輕地握著,堅持不肯松開。

寂靜的棚子裏黑暗一片,連蠟燭都沒有點燃。

日出,朝霞映紅山邊,景色優美。

即將結成冰的心湖,忽然微微蕩漾。仿佛心有靈犀般,他猛然擡頭,望向門外。

婦人閉著眼睛,緩緩搖頭。白少情收了聲音,看著她。若她可以看見東西,一定可以發現,那雙眼睛就如快失母的小鹿一般濕潤的顫動。

一個高大的人影,靜靜站在門口。

「娘,您有什麽吩咐?」白少情輕聲問:「想喝水?想吃東西?我剛剛熬了點稀飯……」

夜色朦朧,看不清臉。但白少情已經知道是誰。

婦人微微動動手指,白少情連忙雙手握上去。他不敢握得太緊,一觸之下,才發現自己的手居然比母親的手還冰,急忙縮回手搓了搓,才小心地握上去。

他的肩膀很寬,可以扛起所有的重擔;他的手很穩,可以解決所有難題;他還有無人可比的腦袋,比誰都彎的腸子,以及一顆溫度不定的心。

「娘。」

「不要進來。」

「少情……」氣若遊絲的婦人,發出仿佛是最後的一絲聲音。

白少情沉聲說這四個字的時候,封龍已經走了進來。

白少情用盡從各處搜刮來的珍貴藥材,傾盡了心血醫治,婦人的氣息,卻越來越虛弱。

他進入的地方,總是立即籠上一層屬於王者傲視天下的霸氣,連這平凡的草棚也不例外。

病來,如山倒。何況早有多年疾患暗藏其中,一發不可收拾。

「走開。」白少情瞪著封龍。他握著婦人的手,婦人就躺在身邊,所以,他只能用蓄勢待發的危險眼神瞪著封龍。

三月後,婦人終於倒下了。

他的眼神,雖不狂暴,但冷冽。被這樣一雙美麗的眼睛,用如此冷冽的眼睛瞪著,其他人早已結成冰塊;可惜,他瞪的,偏偏是封龍。

風前蕩漾影難留,嘆前路誰投……

封龍緩緩走到床前,不理會白少情的抵擋,沉穩地將那雙相握的手,包裹在自己溫暖的大掌中。

「少情,母子的緣分是老天爺賜的。」婦人輕聲道:「有緣遇的一天,也有緣盡的一天。」

他靜靜凝視著婦人,仿佛婦人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

梳子,握在幹瘦的手裏,緩緩沿著光滑亮澤的長發而下。

他對著婦人,沉聲說了三句話。白少情一向知道他的言詞可以蠱惑人心,但以這次感受最深。

搖曳燭光。

他說:「白夫人,少情曾帶我去見過您。他這人孤僻自傲,我想必是他唯一帶到您面前的朋友。」

「娘?」

他又說:「不過,像我這樣的朋友,一個已經夠了。」

「不是。娘今晚,想好好幫我的孩子梳一次頭發。」

白少情震了一震,憤怒的眸子,開始變換蕩漾。

「梳子在這。娘,讓我幫您梳頭。」

最後,他微笑道:「您安心吧!」

「梳子。」

封龍說得並不動情,但一字一句都說得清晰無比,仿佛要讓婦人把每個字都能聽清楚。他的話,就如同鑿子,將字一個一個刻在石頭上,永無變更的余地。

「娘,您找什麽?」

三句話一過,一絲淺不可見的笑容浮現在婦人面上。

閑趁,殘月曉風誰問。

握了白少情整整一天的枯瘦的手,終於松開,無力地垂下。

「娘,今天有只兔子撞到不遠處的樹墩上。哈哈,守株待兔的故事竟是真的……」

最後一絲生命,已被抽走。

情字怎消磨,一點嵌牢方寸。

最難堪坡的生死之關,婦人已經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