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芙蓉焰

鍋是普通的黑鐵鍋,口大底小,雖比一般的鍋厚些,但並無特殊之處,一旁早已經備下的肉末、豌豆、蔥末,魯鷹也一樣樣都查驗過,俱是尋常物品。倒是那冰藍色的鳥蛋很罕見。它表面布滿了鱗片,有如鑲了無數細小寶石,被端正地擺放在垂著四角流蘇的軟墊之上。

“噓!”天香樓的朱成碧掌櫃將一只手指放在了唇上,悄悄朝他湊近,“一會兒有好戲給你看!”

朱成碧一面將一副灰黑色的皮手套往手上戴,一面解說。

常青磨牙的聲音連魯鷹都聽得一清二楚:“掌櫃的……你究竟做何打算?”

“這是用火浣鼠的皮毛做的。做芙蓉焰,非得用它不可。”

“我說有就有!”小姑娘鼓起了面頰,“三百兩銀子喲!”

“為何?”

“什麽?這上面何時有過他的名字?”

朱成碧沒有搭話,只將那卵取來在鐵鍋邊緣一磕,瞬間便有光焰從中爆裂開來。魯鷹不得不遮住眼睛,再睜眼時,金黃的火焰已經熄滅,安靜地躺在鐵鍋中的,不過是外表普通的蛋液,一枚通紅的卵黃正在微微晃動。

“看!魯大人這次抽中了呢!”

“這是差一點就可以成為生命的存在。每一枚都是,曾經是,蘊藏了無窮的憧憬和希望。只可惜雄鳥已死,僅存的雌鳥就算日復一日地下著蛋,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小姑娘眨著大眼,極其無辜地看著他,將一根簽子舉到常青眼前。

談話間,朱成碧已經用筷子挑破了那卵黃,迅速地攪拌起來,又加了油鹽和肉末,種種調料,動作快得魯鷹幾乎看不清楚。接著她取了只透明的小瓶來,將其中琥珀色的液體灑了一些在手套掌心,頃刻間,皮手套上燃起了青藍色的火焰。

“我的賬本!”

她用燒著火焰的手捧著鐵鍋,目不轉睛地望著。

兩人四目相對,幾乎要從空氣裏激出火花來,沒曾想自魯鷹身後閃出一個梳著雙髻的小姑娘,伸手就撈走了簽筒,回身往常青面前的桌上一坐。她看起來約摸只有十三四歲年紀,兩側眼角都畫著詭異的紅妝。

“火候是一等重要的事情。稍有不慎,便會產生氣泡,口感全毀。非得親手掌控不可。”

“我忽然後悔了。芙蓉焰賣給別家都行,只是不賣給魯教頭。教頭還是請回吧!”

她將鐵鍋朝上顛了三下,每一次,鍋內的蛋液都又漲出一分,表面生出一層金黃的焦痕,狀如火焰。三次之後,蛋液已經到達了鐵鍋的邊緣,三重火焰彼此重疊,正好是一朵盛開的芙蓉。

常青的額頭上明顯跳出了青筋。

“還以為是怎樣驚天動地的大菜。”魯鷹雙手環抱,“區區一道燒蛋羹而已。”

“差一點而已,又沒有真瞎。”魯鷹理直氣壯。

“噓!”

“怎,怎麽可能!”常青矢口否認,“再說了,換你試試看,差一點就被射瞎眼睛的人又不是你!”

常青的提醒來得太晚了,朱成碧的眉毛已經豎了起來。

“難不成,你在害怕它?”

“區、區?”她掌心的火焰已經熄滅了,此刻捧著整只鐵鍋,朝他逼了過來。

常青舉起了雙手,整個人朝後退去,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只是不過來接。

“你都沒有嘗過,不算數!”

“押在此處。”

“吃下去會活活燒死,你當我傻子嗎?”

“一百兩銀子。看教頭的樣子也知道你錢不夠,還是回去攢一陣再——”魯鷹將背上的長弓取了下來,甩在常青的賬本上。木制的弓身上,雲紋暗暗流動著光澤。

事情不妙。魯鷹忽然意識到,自己將追日弓押在了常青的桌上,是件多麽糟糕的事。朱成碧正在步步逼近,平日裏圓睜的大眼此刻危險地眯了起來。四周的光線開始暗淡,甚至有陰影從她的裙下洶洶而出,貼著地板正朝他一寸寸地攀爬過來。

常青從袖子裏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他後退,肩膀撞上了墻壁,卻被粘住了——那繞到他身後的陰影,竟然猶如黏稠的濃漿,將他半只胳膊都吞了進去。他奮力朝外拽著,卻有更多的野獸面孔,個個眼瞳都是空白,從那濃漿當中翻了出來,將他的兩只胳膊銜在口裏。

“我也要參與抽簽。”

朱成碧舀了一勺蛋羹,放在了他的嘴邊。

“魯教頭來得巧,今日便是。”

“不白吃,吃完是要付錢的,不然湯包又要念叨我了。”

常青重新擡頭盯著他,忽然便露出公事公辦的笑容來。

第一口,唇齒之間卻落了空,那蛋羹如此嫩滑,剛入口便融化掉了,他還來不及回味,第二口的鮮美已經激起了戰栗。這就像是在嘴裏銜了一團光焰,連舌頭也被點燃,勺子退出去的時候,他竟然想要咬住那勺子不放,好將剩余的每一丁點兒都舔幹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