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天地春

“怎麽?嫌我們幾個陪你聊天解悶還不夠,卻跟傘說起話來?”

無人回應,因為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卻是朝著車內小幾上放著的那把畫著梅花的紙傘。朱成碧臥在一側,頗覺有趣地任憑他說下去。這牛車從外面看起來,不過一兩榻的大小,內裏卻顯得頗為寬敞,朱成碧身邊還跪了兩個婢女,也未顯狹小。其中那個穿桃紅色褙子,叫做櫻桃的,半是調笑地過去遞了他一碗茶。

他不好意思地接了,連聲道謝。

“也不是每一次跟它說話,都能得到回應。師傅說,他年輕的時候龍神回應得更多,近些年來卻漸漸沉默了。說起來,究竟連那橋底下是不是龍神,也未知,從來也沒有人見過它的真面目,你說是吧。”

“嘿嘿,一個人在山裏住久了,便會不知不覺地對著物件說起話來。這傘上的紅梅瞧來眼熟,像是在哪裏見過,便像是見到了熟人。不知不覺就話多起來。”

石奕武抱著兩只膝蓋蹲在牛車裏,隨著車輪的顛簸搖晃著身體。拉車的是只渾身雪白的母牛,不緊不慢地在山道上走著,不時有路旁的花枝從半透明的簾幕間中探進來——一支杏花,或者一支梨花。

“小師傅記性不好,眼神卻毒。”朱成碧懶散地評價道。

“我第一次聽見龍神的聲音,大概是在三四歲上吧。我記得自己獨自一人站在那石橋邊上,眼前便是橋頭石獅殘缺了一半的臉。我伸出手,輕輕地觸摸獅子的鼻子,剛碰到就聽見那聲音,直接就在腦子裏響起來。它說:‘你回來了嗎?’”

他們之所以會在這裏,是因為姬文珍一紙燙金描花的邀請函。事實上,無夏城內但凡有頭有臉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收到了同樣的邀請函。邀請函上寫著今年的嘗春會,準備在蒼梧山中“先師故居”舉行的消息。給石奕武的邀請函略有不同,還附了一封姬文珍的親筆信。信裏表達了她對曾經懷疑神龍真假的歉意,並且保證會將功補過,遵照師傅生前的心願,將嘗春會舉辦成一次聲勢浩大的驚蟄祭祀。因此,懇請小師弟“務必攜真正的天地同春出席”。

對此,常青的評價是:“太有誠意,簡直可疑。”

她轉過頭,抱歉地笑著:“我們想想別的辦法吧!”

石奕武讀完後再無二話,回頭便將自己鎖在了屋子裏搗鼓,今早出發前,他才出現,手裏鄭重其事地捧著那只用蜃樓貝鑲嵌的盒子。

陰影再度翻動,如巨蟒的長舌,轉眼之間,又將那瓶子吞了回去,沉向下方,遠到他所不能及之處。

“師傅規矩,祭祀用品不比其他,要提前十二個時辰封盒,不得再打開。”他嚴肅道,“常公子,多謝你借我這食盒。”

他雙耳嗡嗡作響,嘴唇幾乎要被咬出血來,卻聽得朱成碧說:“不,不行,現在還不是動用它的時候。”

“幸好手邊有現成的,否則一時半刻,上哪裏去找有仙鶴跟麋鹿的食盒?”常青眯了眼,“我猜令師姐也是這樣想的。”

麒麟血。常青死死地盯著它,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此刻他已經在朱成碧的身後,只要一伸手,他只要一伸手……

這一路慢慢悠悠地走下來,到了天色將黑,還未到達目的地。這一次嘗春會不曉得怎地,居然引起了瑯琊王的注意。整個車隊中,領頭的正是瑯琊王雕梁畫棟的車輦。那車輦遠望如一座小樓,卻是由二十四個美貌的白衣婢女擡著的,個個頭上都束得有金環。連無夏城商會薛頭領的車隊都只能隔了一段距離,畢恭畢敬地遙遙跟在後頭。

常青不由得用袖子擋住眼睛。光芒減弱後,懸在她手心之下的,是一只靜靜旋轉著的天青石瓶,正冷冷地泛著青光。

如此一來,隊伍的行進速度當然慢得可以。還好明日才是驚蟄,大家各自安營紮寨,準備歇息。石奕武倚在車前,朝山下望去,只見這一路燈火逶迤,猶如遊動的長龍。自瑯琊王歇息之處,隱隱傳來絲竹之聲,有歌姬在唱:“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她跳到屋子的中央,原地轉了一圈,只聽得嘩啦一聲,從那杏花羅裙下湧出來諸多粘稠黝黑的陰影,猶如海潮般洶湧流淌,在吞噬了屋內的家具之後,又開始朝四周的墻壁上攀爬。朱成碧伸出一手,掌心向下,所對之處的陰影忽然如沸水翻湧,一團耀眼的光芒從中升了起來。

伴著那歌聲,他漸漸地乏了,在車內小幾上枕著手臂,頭靠著那把紅梅紙傘,懷裏抱著那只珍貴的食盒。迷迷蒙蒙地要睡,卻聽得朱成碧在一旁輕聲道:“只是為了當年跟路人的一句承諾,便守在山中數百年,蠢是不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