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胡眼蜂

“也罷。”常青嘆氣,“現在看來不管她教了你們些什麽歪理,至少將來餓不死。”

徐若虛曾經以為,這樣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原來零為了掩飾尷尬,幹脆坐下來替徐若虛包餛飩。他僅有單手能動,卻手法飛快,令人眼花繚亂。徐若虛驚嘆不已,只顧著鼓掌。零受了表揚,面上略有得色,連咳了兩聲,竭力保持著平靜的樣子。

天香樓裏各類食材層出不窮,他一樣樣都取了來,教零辨識各種滋味,也帶他將室內的物件一樣樣地摸過去,同時說著各種器物的名稱:杯、碗、桌、椅。

常青正待開口,徐若虛鼓起掌來:“阿零好厲害!”

零學得很認真。徐若虛摸過的東西,他往往都要用指尖再確認一遍形狀和質地,同時重復:杯,碗,桌,椅,還有徐若虛。

“是吧,是吧!”朱成碧笑起來,見一旁常青還是沉著臉,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總之你且信我,絕不會有人因胡眼兒蜂而死。我親口嘗過,這種毒雖烈,卻常常只是令人暈厥,不至於真正死去。”

“呃,最後那個詞可以不用再說了。”

“能嘗出來。”零忽然悶悶地說,其余的人轉頭去看他。“世界什麽的。咳。”他有一點尷尬,但面上還是毫無表情。

零卻露出詫異表情,朝他走過來,仔細地摸著他的臉,確認著,“徐若虛。”

“這完全是歪理!”

徐若虛莫名地臉紅,掙又掙脫不掉,恰好朱成碧進來,身上穿著常青的衫子,“來來來,猜我是誰?”

她朝常青轉過頭來,靠近他的耳邊,輕聲言道:“你可記得我們在海上捕住的那只山一般大小的紅鰩?它沉睡太久,背上都生出了山石樹木。為了捕捉它,我花了三天三夜。卻只取了它腹部的一段膏腴,總共不過十斤左右,做了餡料。如此殫精竭慮,怎能叫這些人白白享用?得叫他們曉得,這每一口吞噬的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是海上沉浮的月光和無數的歲月,這是在品嘗世界,不冒一點點風險怎麽能行?”

“……”

“姑娘之前考校過我的。”徐若虛規規矩矩地回答,“是蛋黃、魚肉和蝦皮。”

“果然,這麽些日子來,還是只認得你一人。”

她轉眼去看另外兩個人,徐若虛正在笨手笨腳地練習包胡眼兒蜂。零在一旁看著,手臂上還帶著繃帶。

話雖如此,零對味道的辨認度卻很高。他從西湖新下的蓮子中辨認著苦味,也嘗過了生姜的辛辣。但他很不情願吃酸的東西,如果徐若虛堅持,他也會咽下去,事後常常會露出思考很久的表情。與此同時他卻嗜甜如命,幾乎要吃光天香樓內的存貨,朱成碧忍無可忍,將僅剩的存蜜糖的罐子全都鎖進了她的臥房。對此,零的臉上首次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失望表情。

“正好相反。你可知每年死於河豚毒的人有多少?為何還是有更多的人趨之若鶩,賭上性命也要嘗試?”她眼眉上翹,笑得像只狐狸,“這世間越是冒甚高的風險方能得到的東西,才越是讓人著迷。例如餛飩,形如雞卵,頗似天地混沌之象,從漢朝至今,長盛不衰,常會惹人誤解,以為不過是一樣普通的小吃。喂,小書呆,告訴湯包,這餡料是用什麽做的?”

“阿零,你別這樣。”徐若虛滿頭大汗地哄他,“明兒我們出去,我帶你出去買糖吃!”

“一旦傳出去,會嚇跑所有客人的!”

話一出口,徐若虛就後悔了。但阿零的眼睛瞬間便亮了起來,又讓他覺得值得。第二日他倆便瞞過朱成碧和常青,出了天香樓。還未來得及逛上多久,徐若虛望見街對面,有人扛著一只草人,上面插了滿身紅艷艷的冰糖葫蘆。這吃食外層裹的是透明冰甜的糖衣,咬破之後卻是酸極的山楂。要是給零吃到,不知道會露出怎樣的復雜表情來?

“為什麽不能加?”朱成碧無辜地問。她斜倚在一張湘妃斑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整個人都懶得沒了正形。“每碗胡眼兒蜂裏若加一厘玄蜂毒,只是湯味寡淡;加兩厘,便可甘美異常;加到三厘,食客們就要舌頭發麻,呼吸停止。美味與喪命之間,只有薄如絲線的一層距離。是不是很有趣?”

他尋了一處人少些的街角,囑咐零站在原地等著,自己從往來如織的人群中鉆了過去。買了一串,待要舉著回去,怕糖衣沾了行人的衣袖,一時竟不能順暢地擠過人群。他又怕零等得急了,踮著腳張望著。

“‘味道不錯’。”常青跟他同時脫口而出,然後捂住了眼睛,“我算是知道胡眼兒蜂的湯裏加了什麽了!”

有一瞬間,人群露出了縫隙,他望見零,還站在他們分開的地方,他環抱著雙手,低垂著頭,連站立的姿勢都沒有絲毫改變。零在等他。他只認得他,如果他不回來,他就會一直這樣等下去。徐若虛鼻子有點兒發酸,他舉起手裏的糖葫蘆揮了揮:“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