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鮫人鲙

到了夜間,他倆一起並肩躺在床上,高琮講著未來:孩子嘛,最好是生四個,若能兩男兩女,再好不過。到時就在屋旁邊再起兩間大瓦房,兒子娶新婦的時候,他跟她就在堂上坐著,聽人家喊:參拜高堂——

自那之後,高琮開始跟阿姣一心一意地過起了日子。他將最後留著充場面的幾件衣裳拿去當了,換了錢米;修整了庭院,開辟出七八分大小的一畝地來,準備來年開春種些蔬菜。他甚至還學著劈柴、生火,竟然親手熬出一碗粥來,裏面放的是幾條自山澗裏釣上來的小魚。他將粥喜滋滋地端去給阿姣,她不接,只顧著指他的臉,一面用袖子掩著口。他不解地去擦,擦下來半手的煙灰,不禁也樂了起來。

但阿姣能夠安睡的時間,卻是越來越少了。她本就嬌小,現在更是日日清減,如同隨時都能融化一般。深夜裏,高琮從莫名的夢境中驚醒,竟見她就盤在他的頭端,呼吸冰冷,噴在他赤裸的脖頸上,雖說是在暗中,雙眼卻灼灼放光。他猛然想起鮫人原本那張恐怖猶如骷髏的臉,細口中尖牙如星辰密布,不由得脊背生寒。

高琮一把抱住了她,“我的好娘子,我們重新開始!若我再負你,就叫我葬身魚腹!”

“阿姣。”他溫言相勸,“睡吧。”

它將兩手撐在甕沿上,從水中滑出來,動作快如鬼魅,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不為所動,閉目承受。自手背上傳來隱隱疼痛,卻並非是血肉撕裂感。他等待許久,再度睜眼,跪在一地海水當中不甘地咬著他的,又是當初生吃黃花的漁家女,一雙大眼中噙著淚,她背上血痕仍在,尖細的牙卻不曾咬破他的皮膚。

她乖巧地背對他躺下。高琮睜著眼,一直到天明。窗戶紙上漸漸透出魚肚般的白色,窗外的楓樹葉子已經開始染上酡紅,窗下的石磚上結了一層薄霜。西側的天空中,一彎月牙正在悄然無聲地消融在晨光裏。

他跪下,一掌掌打在自己臉上,“我背信棄義!我禽獸不如!來吃啊,你來吃了我啊!”

離八月十五不到十日了。

“阿姣,你是不是想吃了我?”

睜眼時,身側空無一人。

他回想起阿姣寫下“但隨君意”四個字的情形,正和當下一模一樣,連高琮坐在床沿的姿勢都相同,包括他抓在手裏的衣服,都是同一件。不同的是,那一刻他握的是阿姣的手,胸中熱血翻湧,而現在,卻真真切切是萬念俱灰。他呆坐了一陣,直到手腳盡都冰冷,方才長嘆了一聲,起身去那大甕前面,用力翻開了蓋子,解去了蓋子上盤縛著的層層鐵鏈。鮫人從甕中探出頭來,翕動著青白的口唇,歪著頭看他。他靠近,見那口中利齒密布,朝自己一寸寸靠過來。

被單已經涼透了,像是從未有人躺過的樣子,他急急起身下了床,連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踏在地上,心裏想的只是:莫非阿姣逃了?她丟下他一人,就此逃了——

高琮愣愣地坐在床沿,往事一樁樁地浮現出來,就像是在昨日。

奔到前廳,出了門,卻一腳踏入了海浪。他將那只濕淋淋的光腳提起來,也顧不上去擦腳底沾的沙子,只顧著張大了嘴看著。屋子前面是一望無際的碧浪起伏,天上懸著巨大的圓月,竟占據了半個天空,金燦燦的,朝人頭頂壓迫下來。月光在萬千朵浪尖上起伏,如同海面上擠擠挨挨聚滿了銀光閃閃的魚群一般。

忽然,水聲嘩然,自海水中,有一巨物高高躍起,於月光之下舒展著身姿。魚尾,虹翅,人臂,細腰。

“阿姣!”他的眼淚霎時就下來了,“這是你說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娘子!”

阿姣。他想喚,卻噎住一般無法出口。阿姣卻對他視若無物,只顧著翻轉身軀,一次一次從海中躍向空中。她的眼中只有這天、這月、這無邊無際的遼闊的大海。如此自由。

但、隨、君、意。

“很美味吧?”

她垂下一根手指來,在他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是他教會她識字,是他曾握住她的手,在錦被上一字一畫教會她識的字。這一次,她卻寫得萬分艱難。

高琮霎時間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認得這聲音,但他不敢回頭。

我不曾哭——你看,我在笑呢。

“很想要吃掉吧?”一只纖軟的女子的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衣袖當中帶著濃郁的芙蓉熏香。

她抿嘴,搖頭。兩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合攏,再朝兩側分開,描畫出笑容。

“我知道那滋味,那永遠無法得到飽足的饑渴,我知道日日守著美味卻無法入口的煎熬。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幫你。”

“為何你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