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4/6頁)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

她努力讓自己擺脫這種心境,讓自己盡量不去想別的,盡量理解他。理解一個病人,不,一個傷員。

和你結婚,不知道是不是一個錯誤。從我們結婚那天起,不,或許更早一些,也就是那場酒醒後,我隱隱覺出你的心不屬於我。結婚後,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因為自私,也因為愛,我聽從了命運的安排,成為了你的丈夫。我知道你是情非所願,甚至是賭氣。說真的,難為你了,也委屈你了。我不知該怎樣做才能糾正這個錯誤,也不知現在糾正是否還來得及,更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氣把這封信交給你。我聽你的,你選擇吧!不管你如何選擇,我都會同意。我想,愛一個人,就要給她自由!但我仍要告訴你的是:我愛你。

他用手勢示意她坐,她就乖乖地在靠墻的沙發上坐下。

蘇晴:

他直著身子坐在病床上,直不棱登地問她有什麽事。

那封信,是她整理司炳華遺物時發現的。它就在他辦公室一個抽屜裏鎖著,裝在一個牛皮紙的信封裏,信封上寫著“蘇晴”兩字。很顯然,他當時是想交給她的,為什麽一直沒有到她手裏,她無從知道。如果他不走,也許這輩子她都看不見它。她情願看不見它。可這會兒,已經不可能了,她已將它展開:

有時,人的第一句話,就決定兩個人說話的調子。被他這麽一問,蘇晴很不舒服,便也沒好氣地說,沒事,我就不能來看個大活人?

司炳華走後,蘇晴過了很長一段自閉式生活。她學會了抽煙,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偷偷地抽。她不記得第一支煙是怎麽點著吸起來的,只記得是它陪著她打發掉一個個孤寂的長夜。常常,她洗完澡,倚靠在床頭邊,把燈關掉,點上一棵幽幽地吸著,讓自己久久地浸泡在黑暗裏,看著煙頭一明一滅,一明一滅,似乎從明滅裏看到了人生。人生不就是這樣嗎?活著的時候,就是亮著,像現在這樣,終有一天熄掉了,就跟炳華一樣。那是人的歸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想。是不是這樣去想,就會減少對炳華的過早離去的心痛內疚呢。不可能,她知道她的痛苦裏,永遠有對炳華的內疚和自責。她想,她這輩子都無法擺脫它們了。何況只要你還在保留著炳華留下的那封信,整個心都會不可抗拒地被它們奪走,神經末梢就像要撕扯斷一樣。

他微點一下頭:除了看活人,不會沒別的事吧?

亞娟還在電話裏嘮叨,蘇晴卻什麽都聽不見了,充塞她耳膜的是一列火車風馳電掣的呼嘯聲……

她頭一揚:是有事,我來要回我的東西。

話是這麽說,蘇晴心想卻倏地湧過一股熱流,那晚上的情景,不,是心境,也隨著這股熱流翻騰起來,當時,能脫離危險安全回來,恨不得整個人倒下去,一點力氣都不剩了,真的是再邁一小步都萬分艱難,但奇怪的是,她沒倒下,反倒精神了起來,感覺沉重又倦怠的身子,沖進了一股新鮮血液在身上悄然地流通,它們是從眼睛裏灌入體內的,當她遠遠地看見那個被雨淋濕的高大身影就在路口上站著時,那一瞬間,她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也是那一瞬間,她忘記所有的顧忌,也忘記了場合,忘記了周圍的目光,忘記了雨水在臉上淌成了無數條小溪,什麽都忘記了,她覺得自己是那麽勇敢,從未有過的勇敢,有東西在身體內咕咕地叫,往頭頂上湧,湧得她覺得自己不是在走,是在飄,身體輕飄飄的。離他愈來愈近時,她聞到一陣清香——是那種她早已熟悉的草香——這氣味讓她眩暈。而他,也在凝視她的臉,她能感覺到他罩在她的臉上,她仿佛得到了鼓勵,又向前“飄”了一步。不能再往前了,她告訴自己得停下來,必須停下,她一個勁地提醒自己。然後,想都沒想,“對不起”這三個字,就從嘴邊滑了出來。她到現在仍後悔,為什麽要把它說出來。因為就在她吐出這三個字後,他卻揮動手臂,讓一切戛然而止,把他們本來很近的距離,揮出了好長一截,也把她剛剛湧上來的那股甜蜜歡愉的心情揮去,重新換上了長時間隱忍後的痛苦絕望。但她仍要感謝他。是的,感謝,要不是他的理智,她身體還會往前“飄”,後果不堪設想。當時,她和他就一步之隔,要不是他轉身跳上車離開,她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想想看,要是再勇敢一點,不看他的臉色,不管他的手勢,撲進他的懷裏,在眾目睽睽下,正視你的愛,宣布你的愛,承認你的愛,他還會下那道命令嗎?他會像你期待的那樣把你緊緊地摟抱嗎?要是那樣的話,歷史車輪會在那一刻改轍……可是,事實是,那列火車又一次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