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7頁)

她這次沒跟著他吼,只是一字一頓地說:她連手術前的親屬簽字都是她妹妹代簽的。你不要以為你很無辜,即使你不知道,即使你離了婚,你也躲避不掉一個男人的責任!

也就是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響起,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的啼哭聲,從隔壁房間穿過墻壁傳了過來,它是那麽的尖厲、有力,穿透她的耳鼓,直達她的心底。這聲音明明是來自外面,蘇晴卻感覺是來自自己的體內,它一聲接一聲地哭叫著,淒淒厲厲,揪著人的心不放,而且氣勢一聲比一聲大,簡直讓人難以承受。她再也躺不住了,“騰”地坐起來,翻身跳下,說,我不做了。亞娟翻她一眼,你想幹嗎?不做了,她又重復了一遍。亞娟說:我說你神經病吧?你早聽我一句勸,不就沒這些事了嗎?但亞娟摘下口罩還是很高興地說,那就快穿上吧,趕快去找炳華,他在外面不知怎麽受折磨呢!

他站起來,身子微微顫了一下,有些亂了方寸,嘟噥道:我現在是跟你談工作,不是談私事、家事、個人的事!說完,把身後的椅子,咚地推到一邊。

她愈發緊張了,她簡直想坐起來。

這是蘇晴二十多年來,第一次看見他手足無措,第一次看見他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澆得狼狽不堪的樣子。那一刹間,蘇晴相信他真的是不知情。她相信他不是裝的,他不是演員,他裝不出來。但蘇晴想不通的是,事情怎麽會是這樣?他居然什麽都不知道。淩立一絲風都沒透嗎?為何要隱瞞?為何不讓他知曉?

放松!亞娟又喊了一聲。

他手有些哆嗦著掏出手機就撥,但怎麽也打不通。他忘了發射場區是屏蔽的,手機打不出去。他合上手機,有些狼狽地看了她一眼,想說點什麽,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出來。

她答應著,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你放松一點,亞娟說。

淩立得的是子宮癌。

蘇晴是按亞娟所要求的那樣躺下了。那樣的姿勢,也許對產婦,對病人合適,可對她來說真是太不合適了。蘇晴是第一回這麽著。在一個婦科醫生面前,人還有什麽尊嚴?盡管這個醫生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但蘇晴心裏還是別扭。不,是恐懼,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從那盞明亮無比如探照燈一般的光芒裏射出,然後向她包圍過來……

她永遠記得去見淩立時的情景,也永遠記得當時心情多麽復雜。

亞娟的話,像一記重拳砸在蘇晴的心頭,把她砸得骨頭“哢”地一響,像要斷裂開來。

那次回北京,是領科技成果獎。他們的一項科研課題榮獲科技成果一等獎。時間非常緊,在淩立和養父之間,她只能選擇其一。她和養父通了電話,養父說他很好,讓她忙自己的。她領獎的地方,離淩立家不遠,她決定去看淩立。不知為什麽,她有一種感覺,這是最後一次見淩立。為什麽是“最後”,她說不清楚。她還聽說他們正在鬧離婚。正因為這個原因,她內心很不安,她覺得她有錯,是她造成的,不然他們的感情不會破裂。想到這一點,她心裏真的很難過,也因此而自責,她不知如何才能彌補自己的過錯。她希望跟淩立談一談,請求淩立不要離開他,她一定要當面告訴淩立,她決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她相信,淩立心裏在怨恨她,這是淩立最後一次去基地時找她談話她才知道的。淩立不容她解釋。淩立說,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心裏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但我不知道它是什麽。後來,你到我家來,我便徹底明白了。你知道嗎,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你沒能把它藏起來。我問過他,可他否認了,說這怎麽可能,我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我不相信他的話,因為我知道,你不愛炳華。

蘇晴記得那個床很特別,看著心裏就發憷。在一旁的喬亞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那寒光四射錚錚發亮的器械弄得哐當哐當響。每發出一點聲響,蘇晴的身子都忍不住一顫。亞娟非常生氣,嘴巴用白口罩封著,只在不得不說話時才說一句,聽起來也是冷冰冰的,說什麽,她就得做什麽,“快!別磨嘰啦!”亞娟在一旁催她。“你們當醫生的真是夠狠的。”亞娟立刻反駁說:“誰有你狠,連自己的親骨肉都不要。”

不,我愛炳華!她為自己辯解。

喬亞娟沒想到蘇晴會找她做人流,就竭力反對,說了無數遍人流對身體的傷害,可能會留下的後遺症的理由,都勸不動她,只好把她帶進那個特殊的房間裏。

淩立卻冷冷地笑了一聲:我真服你,敢對一個死去的人撒謊。

蘇晴知道,司炳華是個比她還能隱忍的人,她看見司炳華眼裏閃著一層晶亮的東西。那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