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8頁)

小中士看著坍塌的小樓,又看著挪了位的房頂,看著那面目全非的世界,放聲大哭起來。

他心裏的滋味可想而知。但他沒讓自己的情緒有一丁點的流露,而是咬緊牙關去幹,並時時告誡自己別再出一點兒紕漏。這樣到年底年終總結時,又是馬邑龍提議,給他記三等功一次。這算什麽?這不是打一巴掌又給一顆糖豆嗎?立一次三等功獎一床毛巾被,能彌補受一次處分的損失嗎?差遠了。呂其沒法領馬邑龍這份情,他硬忍著沒當場把毛巾被扔到垃圾桶裏去。拿回家後,隨手就讓老婆送到街道去當救濟品了。

停下的這地方,原來是個山窩窩。泥石流到這裏後,剛好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旋渦緊緊地把房頂摟抱住,不讓它再動了。在山窩的巨大凹陷裏,泥石流止住了瘋狂的腳步。

這就是呂其和馬邑龍當年的故事。

當泥石流像千萬頭兇惡的猛獸準備吞食小賓館的時候,那小中士已跑上了公路。他被嚇著了。撒開腳丫瘋跑,拼命地跑,邊跑邊喊。那天崩地裂的聲音,幾乎要攆上他。還有閃電加雷聲。那情景跟動畫片裏的世界末日一模一樣。“媽哎——”在家的時候,他心裏只要害怕,就喊“媽”。其實,他還未成年,臉上的男人標志都還不明顯。家人為了讓他當兵,特地在戶口本上改了一個數,他才獲得入伍的資格。事實上他只有十六歲,嗓音還未完全變過來,還帶著童聲。他邊喊邊跑。邊跑又邊回頭。突然,他站住了,驚呆了:咆哮的泥石流,正對著小樓撞去,小樓搖晃了一下,堅持住了!更多的沙石泥漿沖了過來。小樓又搖晃了幾下,又一次頂住了。眼看著終於要站穩腳跟時,更大的一股力量從另一方向沖撞過來,攔腰將它折斷。小賓館一屁股坐到地上,而房頂好端端地蓋在上面,高昂著頭,一副決不認輸的樣子。泥石流還不放過它,又伸出無數只手臂,將它拖拽出幾百米遠的地方,這才停下來。

當推土機的引擎吃力地轟鳴和大呼小叫的人聲混成一片時,呂其才發現自己走神了。

一場百年罕見的泥石流。

定睛望去,是一台推土機陷進了泥潭裏,幹吼著,在泥石裏打滑,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所有人都在一邊呼著喊著,幹著急,使不上勁。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反倒讓推土機手沒了主意,眼看著機身在泥石中越陷越深,這把開推土機的小夥子嚇得不敢動了。他正愣著不知怎麽辦的時候,車門打開了,有人朝他吼道:下來!就你這點尿水,你給我下來!

暴雨又用魔爪般的手,把肉乎乎的山皮,像卷地毯似的,一下,又一下地往下翻。不,是一塊又一塊地撕扯下來。菠蘿山先是忍著,硬撐著不讓自己往下滑。但那股力量太大,它哪能撐得住?慢慢地力氣用盡了,終於不由自主地失控了!轟隆轟隆地慘叫著,向山腳下垮塌下來……

小夥子臉色蠟白地推開門,還有點猶豫下還是不下,結果被朝他吼叫的人一把拽了下來。

誰能料到,就在天將亮的時候,厚厚的山皮,忽然被兇猛的暴雨撕開一大塊皮。菠蘿山痛得噝噝地叫,掙紮著想鎖住傷口,不讓泥石噴湧出來。它哪裏鎖得住,暴雨以更快更猛的速度,將縫隙撐開,再撐開,一點一點地往下剝,剝出了一個大口子,更大的口子……菠蘿山開始咳喘了,吐出渾黃的泥漿,呼嚕呼嚕地連皮帶肉地翻卷開來。

上去的是馬邑龍。只見他握緊操縱杆,腳轟油門,先往左沖,不行;又往右突,還不行;便幹脆來了個以退為進,掛起倒擋連退幾米,然後停下來,運足氣,鉚足勁,一腳狠踩下去猛轟油門,只見推土機的巨鏟卷地毯似的把半潭泥石卷起來,怒吼著向前拱去……

黑呷山左側的菠蘿山,無論從哪個角度眺望,它都呈現出大山的壯美。根據不同的季節,它會像愛美的女人一樣,用五顏六色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這個雨水豐潤的時節,菠蘿山就像一個還沒熟透的菠蘿,被綠色的植物包裹得結結實實、郁郁蔥蔥,看不出一點不祥的征兆。

圍觀的眾人像在禮堂裏看演出似的鼓起掌來。

事實上,他什麽都沒看見。只是聽見從遠處傳來的像獸群逼迫一樣的隆隆聲。這可怕的聲音就像從腳底下傳出來,讓人覺得整個大地在晃動。他以為是地震了。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外面跑。

這小子,真有他的!問題是他什麽時候學會開推土機的?呂其心裏湧起一絲酸意。

這個晚上,也就是常委們開會的這個晚上,小賓館總台墻上的時鐘,不管電閃雷鳴還是暴雨鋪天蓋地,以沉穩的步履不急不慢向前走著,就在它指針到達淩晨五點時分時,發射塔架腳下的大地開始輕微地顫動,小賓館的墻壁也在輕聲地呻吟,但它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麽。睡在總值班室裏那個長得白白凈凈模樣像個中學生似的小中士,因被尿憋醒,正睡眼惺忪地往廁所走。他被覺睡迷瞪了,腦子還沉浸在睡夢裏,不是尿把他憋醒,他根本不會醒來。所以,他一邊撒尿一邊打盹。一泡尿還沒撒完,就聽他大喊一聲“媽呀”,提起褲子就往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