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夜,裴明淮一直輾轉難眠。這姜家莊四周荒無人煙,唯見一座偌大莊園座落於林間,到處都點著大紅燈籠,襯著那黑白兩色棋盤也似的屋頂,詭異難言。裴明淮和衣上榻之時不由得想,若是明晨雞啼之時發現自己是睡在亂墳堆裏,也不足為奇。

他翻了個身,又閉目良久,卻還是無法入睡,索性坐了起來,推開窗向外眺望。觸目所見,皆是燈籠,被夜風吹得明暗不定。整座莊園十分寧靜,連一聲狗叫也無。莊園盡頭有個水池,上面還有間水閣,遠遠望著也是水波閃爍。

裴明淮突然坐直了。他總算想起來了,這便是他一直覺得不太對勁的原因之一。按理說,這種山間莊園,哪怕是一家農戶,也會養上兩條狗。而這姜家,從他進來開始,便從未聽到過半聲狗叫,是太過安靜了些。

裴明淮微微覺得有些寒意,仰頭注視著莊園正中那座塔,塔高七層,層層都綴著鈴鐺,但不管夜風怎麽吹,卻沒有一個鈴鐺會響。塔的東南西北四面,都懸有一個八卦。

八卦乃鎮邪之物,一座塔得用四個八卦來鎮,塔中必是厲鬼妖邪之屬。塔下東西南北四面,各掛著一對燈籠,卻非紅色,而是黃色,上面大書一字:“姜”。那黃色暗淡晦澀,裴明淮注目良久,竟有一種不祥之感,便轉過了頭。

正在他轉頭的一瞬間,只聽一聲女子的慘叫,從水閣的方向傳了過來。裴明淮大吃一驚,也顧不得“不得隨意行走”的警告了,一掠便掠出了散霰閣。

那名被姜優叫作“碧玉”的小童一聽到聲響,馬上回過了頭來。他雖然目盲,但耳力極是靈敏。裴明淮忙道:“水閣!帶我去水閣!”

碧玉便提了燈籠,走在前面。裴明淮一面走,一面催促:“快!快!”

散霰閣看似離水閣不遠,但一路上花木怪石甚多,左轉右繞,直走了一盞茶時分,才走近了水閣。裴明淮忽見有個人影一晃,卻是秦苦,正從八卦塔偷偷摸摸地走出來,不由得心生疑惑。他自己隱在花木之後,秦苦倒是不曾看見他。

到了水閣,姜亮姜優均已趕來,秦苦也只晚了片刻。

那水閣通體以竹搭成,極盡清幽。透過窗戶可見到滿屋皆是經書,中間香爐焚了一柱檀香。

姜優見到裴明淮,叫了一聲:“裴公子。”她望著水閣,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裴明淮不再耽擱,縱身進了水閣。他頓時怔住,水閣之中到處是血,經卷也被扔得遍地都是。

水閣正中,有兩個渾身赤裸的人,正緊緊交纏在一起,卻都沒了呼吸。

尤其可怖的是,是兩人的面目身體,鮮血淋漓,皮肉已被撕扯得稀爛。裴明淮細看之下,倒吸了一口涼氣。那種傷口,他曾在一個死去的獵戶身上見到,那獵戶是在進山打獵之時被一只餓虎襲擊而死的。餓虎的爪子在他身上臉上,弄出來的傷口就是如此。

兩人的面目已然毀損,看不分明,身上又無絲毫衣飾。裴明淮問道:“這二人是……”

姜亮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裏,直到此刻,方才說了一句:“那是我妻子。”

裴明淮一怔,接下來想再問的話,卻也問不出口。無論如何,姜亮之妻赤身裸體與另一個男人死在一起,是極不光彩之事。姜優已走至姜亮身旁,輕輕扶住了他。她一雙烏黑晶瑩的眼睛裏,倒並不見恐懼之意,盡是疑惑。

“裴公子,另一個人,是我二哥。雖說面目損毀,但……但是他無疑。”

秦苦捋了捋白須,道:“姑娘,你扶老三回房,這裏交給我便是。”

姜優低聲道:“煩勞了。”

她扶著姜亮,帶了碧玉,急急而去。秦苦斜眼看了一眼裴明淮,道:“裴公子,你可要一同進去?”

裴明淮道:“秦老伯是怕我見了血會昏倒麽?”

秦苦幹笑一聲,道:“自然不是,自然不是。”

裴明淮側目看這秦苦,心裏不勝詫異。即或是姜亮見其妻身亡,心神大亂,似也不該留一個外姓之人在此收拾殘局吧?但此時不僅姜亮姜優已去,就連小童也一個不剩,這水閣附近只剩下了他與秦苦二人。水映殘月,映得水閣也是一片波光流動,只是隱隱浮動血腥之氣,中人欲嘔。

水閣有一小小竹橋,與岸上相連。竹橋極窄,僅容一人走過。裴明淮一走上去,竹橋便吱嘎作響。裴明淮擡頭一看,在水閣的月洞門前,掛著一副偈子。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裴明淮念了一遍,回頭對秦苦道,“聽姜姑娘說,姜家三夫人素來潛心向佛,想來這水閣便是她常來之處了?”

秦苦點頭道:“裴公子所言無差,這靜心齋,本便是三夫人素日抄經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