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解剖學和邏輯學

解剖實驗室位於醫院部教學樓頂層,我到的時候,實驗室老師已經等在門口。不知哪年形成的慣例,他早已習以為常,只是見我只身前來,多過問了一句,確定我不會突發變故。畢竟往屆來守夜的學生裏,出洋相的不少,還有好幾個隔天便申請轉了專業。

站在靠窗的四角解剖台前,老師先帶領我向捐獻者表示致敬,感激其為醫學教育做出的貢獻。三分鐘默哀結束,我又跟著老師來到一門之隔的辦公室。出於對生命的尊重和逝者的敬意,守夜只是形式化地安排在辦公室,無須真的和大體共處。

除了空氣中的福爾馬林味和兩側墻面陳列的器官標本,這間辦公室也無甚特別之處。老師簡單交代兩句離開後,我拿出課本復習,本有些緊張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靜謐環境裏,學習起來格外專注,突然間聽到外面響起一陣輕微敲門聲,我下意識地望眼墻上的石英鐘,已經十一點多了。

深更半夜,誰會來實驗室?

接著我就忍不住胡思亂想,看過的恐怖片裏的類似場景,一幕一幕原景重現,有畫面有音效,而主角通通變成了我自己。而我也像所有恐怖片的作死主角一樣,不管有多害怕,也會鋌而走險地去開門。

明知道劇情不可能按照恐怖片套路發展,我仍深呼吸控制住哆哆嗦嗦的手,慢慢打開了門。看見扶著門框邊氣喘籲籲的樂川,我愣住了。

“這實驗室也太難找了!”

他顯然不知道我在門後演了多麽跌宕起伏的內心戲,邊抱怨邊徑自走進來,真像參觀者一樣,興致盎然地瀏覽起器官標本。

持續驚訝中的我,呆立在門邊,大為困惑:“你怎麽來了?”

他轉頭,勾唇一笑:“我傻啊。”

我又蒙了幾秒腦子轉過彎,上次吃飯,說過誰都不傻,沒人願意陪我守夜。所以他的意思是要陪我守夜?

“你不用和朋友一起慶祝了嗎?”

他的注意力又轉回標本,隨意道:“慶完了。”

“姜谷雨可說你連恐怖片都不敢看,你為什麽……等等!”見樂川伸手要推解剖室的門,我忙沖過去捉下他的手,“裏面是解剖室,別進去了。”

“怕我嚇死啊?別緊張,我不進去。”他反握著我的手,帶我坐回辦公桌前,又把書往我面前推了推,自己則坐到對面,“你學習吧,我不打擾你。”

我仍想不通他為什麽會改變主意:“你該不會喝醉了吧?”俗話說,酒壯慫人膽。

樂川砸砸嘴,突然起身,雙手撐著桌面傾身過來:“我聞不出來,要不你幫我聞聞?”

我嚇得彈回椅背,他又笑嘻嘻地坐下,調整了個舒服的坐姿:“我也從不喝酒。好困,我睡會兒。”說著閉上眼睛。

樂川意外造訪,又不把話講清楚,我自然無法再集中精神復習,看了會兒書,眼神便不由自主地飄向對面的他。睡夢中的樂川微微張著嘴,有點兒孩子氣。似乎感覺到冷,他縮了縮脖子。我沒多想抽出書包裏為自己準備的羊絨圍巾,輕輕幫他蓋上,留意到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從心理學角度分析,這是內心孤獨、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再看回樂川的睡顏,不知怎的我就想到了小五。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好像又存在著許多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性格、愛好……

我不敢妄下定論,重新埋首書中,很快將這個近乎異想天開的設想拋諸腦後。直到聽見對面傳來哈欠聲,我才擡起頭。樂川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發現身上覆蓋的圍巾,他愣了一下,長手長腳迅速縮成一團,孩子一般用圍巾把自己捂嚴實,朝我投來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容。

“真——暖——和!”他誇張地拖著長音,舍不得還給我似的,厚顏道,“送給我吧,小靈子。”

“不行,這是我姐去年送我的二十歲生日禮物。”

我仍記得隨圍巾寄來的卡片裏,姐姐寫下的一句祝願:祝你早日找到Mr Right。昨天她還特意打來電話,問廖繁木遇到的那個男孩,是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心底大聲否認,到嘴邊卻什麽也沒有說,默許了誤會的產生。姐姐興奮地又問及細節,聽我支支吾吾,便改口說等她回國再當面聊。

我知道,我有一個全天下最善解人意的姐姐,我更明白,她卻有一個全天下最貌合神離的妹妹。

從我記事起,姐姐就對我無話不說,少女的第一次初潮,第一次情竇初開,第一次夜不歸宿……毫無保留地一一與我分享。可在我的記憶裏,每一個第一次廖繁木都如影隨形。初潮那日姐姐放學回家,腰間圍著廖繁木的校服;情人節粉色卡片上,有姐姐娟秀字體寫下的表白;高考後的徹夜狂歡,因為廖繁木的懇請,才得到爸媽的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