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第2/4頁)

他說著擡起手,胳膊不必伸直便觸到了,指尖在擱板上抹了一下,垂眸撚了撚灰,勾唇道:“你看,看來蘭姨也碰不到。”

這是他第一次聊起他的家庭、他的親人,商明寶心裏已經開始擂鼓。

“她在最上面那層,放什麽呢?”她問。

向斐然呵笑一聲,“標本,不然呢?”

商明寶訝然:“你媽媽……阿姨,也會做標本?”

“當然,她的標本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工整,優美,規範,只是看著那些已經被她處理好的根、葉、莖、花冠,就能感受到一股怡然的優雅。”

向斐然從最頂層抽出一冊,翻開毛邊的、些微泛黃的台紙。

產地與生境:雲南,香格裏拉,石卡雪山山口北側,海拔4100米。

采集人:談說月

采集日期:1992.10.27

定名人:談說月

下面還跟著采集號、鑒定日期、植物名和拉丁學名。

確如他所說,這是幅堪稱畫的標本。

談說月……

這名字太熟悉了,容不得商明寶忘記:“談說月……是阿姨的名字嗎?”

“嗯。”

電光石火間,似乎都串起來了。

那年他為了護她從山坡上滾下,蘭姨拿了一瓶藥來說是談小姐留的,讓方隨寧和他都同時陷入沉默;

放在櫃子頂格的那本沒寫完的野外工作手記;

還有維基百科裏寫的……流石灘遇難的年輕女植物學家。

流石灘……遇難。

商明寶更想起來了,臉色變白。

十六歲,誤聽向微山與他發生發生口角的那一天,那個男人說:“我不管你,哪一天你死在哪個流石灘都不知道!”

商明寶刷地擡起頭,不需要醞釀,眼淚就這麽筆直地流了下來。

畜生……畜生。一個父親,用他母親的遇難,變成刺向他的、控制他的刀。

向斐然反而被她哭愣了,溫柔替她拭去:“怎麽突然哭了?”

去尋找那株在早春開放的華麗龍膽的路途,流石灘,他的叮囑被她不屑一顧,他的緊張被她以為是小題大做,他不顧生命危險沖坡下來找她的那一刻——他在想什麽?

商明寶的眼睛在淚水下不可思議地明亮,講話時,嘴角控制不住地下癟:“流石灘……”

向斐然將手中的台紙塞回架子上,唇角微勾:“我十六歲那年,她在香格裏拉的一處流石灘因為大霧迷路……”喉結滾了一下,才把話說完整:“失溫,失足墜崖,……屍骨無存。”

這一長串的詞刻在他的腦海裏,卻從未對誰啟齒過。它們從來都未曾被賦予過聲音。

商明寶哇地一下哭了出來:“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從來都不告訴我……”

向斐然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只好抱她在懷:“悲傷的故事不需要說給你聽,你這雙耳朵只要聽開心的事就行。”

“可是這不是悲傷的故事……”商明寶擡起淚眼,“這是你的人生,是我愛的人的人生。”

不知道是前一句震撼他,還是後半句“我愛的人”更震動他的靈魂,向斐然只知道自己身體一僵,死死地擁緊了她:“babe……babe……”

他只剩下滾燙地、反復地叫著她名字的本能,唇壓得她耳骨泛疼:“你怎麽這麽好……為什麽這麽好?”

“我一點都不好,”商明寶控制不住打了個哭嗝,“我沒有想過問你,如果早一點——”

“是我的錯。”向斐然親著她被濡濕的唇,不住地撫著她的頭發,“是我的邊界感太強,我知道。喜歡我這樣的人,……很辛苦,對不起。”

“不是,沒有,我也沒有告訴你我家裏有多少錢。”

向斐然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只能重又抱她,呼吸顫抖著長嘆:“別這麽可愛。”

“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家裏到底有多少錢……”商明寶被他抱得透不過氣,只能甕聲甕氣地說。

算不清,根本算不清……

向斐然將臉埋在她頸窩中,悶笑著,壓著灼熱的眼眶。

“我的父母早就離婚了。他們曾經志同道合,有過非常恩愛的學生時代,碩士階段結婚,又一起赴美讀博。我人生的最初幾年是在美國度過的,密蘇裏植物園是她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不過那時我太小,沒有印象了。”

商明寶已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可是,他們還是離婚了,蘭因絮果。”

蘭因絮果……向斐然面露哂笑:“不,這個詞對談說月來說,太溫和了。她無條件地愛著我父親,敬仰他,崇拜他,雖然她自己也足夠優秀。

她最早是研究蕨類植物分類和系統發育、演化的,後來轉到了高山植物——”

“龍膽科。”商明寶替他說出答案。

“是。但是她沒有來得及進行深入研究,要開展一個類群的深入研究,首先要有充足的樣本。那個年代,植物學數據化還不高,也沒有如今這樣全球化的資源庫合作,植物學家需要經常泡標本館或跑野外。她遇難時,正是她搜集龍膽科樣本的階段,她跑遍了中國幾乎所有的高山高原,發現了兩個中國獨有的新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