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焚為灰燼

桌上的茶徹底冷了。

祈妄將手中的資料重新放好,不再往上看一眼。

他問裴照,“你們已經把這個交給喻年了嗎?”

可是出乎他意料,裴照卻搖了搖頭。

裴照嘆了口氣,看向窗外。

他的手指撫著杯子的鍍金把手,微微粗糙的表面劃過他的指腹,讓人心浮氣躁。

其實他不必與祈妄說這麽多的。

在來見祈妄以前,他對祈妄的了解都來自於秘書收集的資料。

狠辣,涼薄,心機深重,是個處心積慮把喻年哄得暈頭轉向的小人。

這就是祈妄原先留給他的印象。

但真的見到了祈妄本人,卻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這個生長在泥潭裏的年輕人,卻有一雙幹凈深邃的眼睛。

這讓他心裏的厭惡稍微淡了淡。

他擡手按了按鼻梁,有些疲憊。

“這麽說吧,我是喻年的哥哥,我希望我的弟弟從一段不值得的戀愛裏掙脫,可我又不舍得他真的受傷。”

他看向祈妄,眼神裏浮現出深深的無奈,“如果我把這些資料給了喻年,他得有多難過啊。”

而他又怎麽舍得喻年真的傷心。

他說,“喻年才十八歲,失戀對他並不可怕,但如果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認清過你,對你毫不了解,他愛上的人並不清白,甚至是法律意義上的……壞人,他該有多絕望。”

這就是他作為一個哥哥的立場。

就像現在如果有人告訴他,與他朝夕相處的喻心梨,其實有另一副面孔,即使他已經歷經世事,還是會承受不住。

想到這兒,裴照轉頭也看了喻心梨一眼。

喻心梨的臉冷若冰霜,卻一直克制著沒有開口。

如果讓喻心梨來處理,根本不會有這場談話,是裴照堅持想見一見祈妄,他想親眼看看,他那個寶貝弟弟喜歡上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可就算是喻心梨,掙紮許久,她都沒有武斷去跟喻年捅破真相,讓他親自看看這薄薄的幾頁紙上記錄。

水滴漸漸凝在窗玻璃上,又順著玻璃滑落,像是千瘡百孔的一張畫。

裴照對祈妄說,“祁先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們作為家長的心,我希望喻年跟你分手,希望你拒絕他,但說來可笑,我又不希望他知道你的這些過往。

我希望喻年以為,他只是遇見了一個不夠堅定的愛人,屈服於權勢,因為糖衣炮彈就甩了他。他會傷心,但這傷心只是他人生裏的一點小波折。過一陣子他就能修復好自己的痛苦,開展新的生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祈妄當然能理解。

他在這粗糙冷硬的生活裏摸爬滾打,怎麽聽不出旁人話語下的意思。

他想,喻年確實有一雙負責體貼的哥哥姐姐,恨不得把喻年永遠庇護在羽翼之下,處心積慮不讓這孩子受一點委屈。

以至於他甚至能從中得到一點安慰。

這很好,他想,原來喻年不是什麽家道中落的小可憐,他是出生在富有之鄉的小王子,被星月溫柔地照耀,睡在繁花綢緞堆成的錦被內,永遠不知愁苦。

可祈妄垂著眼,遲遲無法開口回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間咖啡店的暖氣不夠熱,還是因為他解開了喻年送給他的圍巾,他坐在這靠窗的角落,曬著太陽,依舊覺得遍體生寒。

當初他拒絕喻年的時候,說了這麽多殘酷的話,描繪了自己成長過程裏的種種傷口。

可他到底沒有敢全盤托出。

大概人總想在愛人面前保留一點自尊,偽裝出一點光鮮的假象,即使滿身塵埃,卻還要擦幹凈雙手,偽裝出幹凈的樣子,才敢去牽一牽喻年的手。

他沒有跟喻年說起他十五歲的持刀入室。

那個工地的包工頭看他年紀小,又沒有親朋,克扣了他一半的工錢,他如果不裝模作樣持刀威脅,也許就要被凍死街頭了。

他也沒有說過他差一點就要進監獄服刑。

那些街頭的混混是他曾經認識的舊人,他好不容易從泥潭裏掙脫了,可是兜兜轉轉,跟人動手打架的那一刻,他又好像回到了原點。

暴力和野蠻依舊流在他的血液裏,就像他長大的那個貧瘠的小城市。

這樁樁件件。

像一座山一樣壓在他身上。

讓他在無數個夜晚反思自己,也許他比那些墮落的混混,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他們都是無根之人,飄蕩在天地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化作塵土,散在無人在意的角落。

這一切的一切,他要怎麽跟雪白得像珍珠一樣的喻年說。

他開不了口。

他也希望在喻年心裏,能夠勉強算得上一個好人,雖然年少沖動犯過錯,但是現在已經改邪歸正。

他也想要喻年看見的他,永遠都是“朝十”裏那個沉默寡言的咖啡師,跟同事不算熱絡卻也能和平相處,偶爾會給店內的朋友送點糖果,也會在下雪天幫上了年紀的客人撐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