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今日變故太多,珠翠坊是沒有時間去了,三人沉默而歸。
一進崔府,崔縈便氣沖沖地回了屋子,徒留兩人立在堂前。
崔忱交還了玉碟,下意識去尋宋初姀,卻見她正蹲在地上,撫摸著不知何時從後院跑出來的黃狗。
她兩側鬢發垂落,遮住半張側臉,只露出一側眉眼,神情是少有的輕松。
崔忱看得有些癡了。
周圍寂靜,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他微微眯眼,仿佛又見到了九華巷裏神采飛揚的女郎。
身後突然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後院婢女跑過來,見到她們險些喜極而泣。
“郎君!您總算是回來了,雲娘子今早起來發了高燒,吵著要見您。”
崔忱回神,心下一沉,第一反應是去觀察宋初姀的神色。
宋初姀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正眉眼平靜地看著他。
“雲娘子年紀尚小身子不好,自然要多關照些,郎君快去看看吧。”
她說得誠懇,更是全然真心。
這世道活著不易,崔忱後院那些女子入府時年紀都不大,若是沒記錯的話,崔厭生母去世之時也不過十七歲,同現在的雲娘子一般大。
十七歲,獨留下小包子一樣的崔厭,成了崔府最孤獨的孩子。
宋初姀一陣恍惚。
她想得出神,沒有看到崔忱眼中的失落。
“郎君?”婢女見他不動,忍不住出聲提醒。
崔忱掩蓋住失落,點頭道:“去雲娘子那裏看看。”
他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宋初姀收回目光,對身後的老嫗道:“去看著些,若是病得嚴重就多請幾個大夫,若是不嚴重......若是不嚴重,就盯著郎君,讓他不要太過火。”
老嫗聞言神色一凜,連忙點頭。
在崔家宅邸呆了這麽些年,她自然能聽得出來夫人這是話裏有話,於是立即跟了上去。
深夜
崔府東南角的庭院,寂靜無聲。
裴戍立在門前,看著緊閉的房門出神。
亂世之中,崔家門前的護衛竟如若虛無,他久經沙場,想要進來地毫不費力。
他不知自己為什麽會來這裏,大概是今日的奏折看煩了,想找個寂靜之地。
扯了扯嘴角,裴戍不去深想這莫名其妙又一戳即破的古怪邏輯,習慣性地去摸刀柄。
掌心落下時,他指尖碰到了一直放在袖中的木鐲。
木質的溫潤讓他一怔,這才想起,這斷裂的木鐲本應丟掉,竟一直忘在了這裏。
木鐲上被刀劈開的裂痕還很新鮮,裴戍眸子一沉,心道自己當真是魔怔了。
他不該來這裏。
如同被破了一桶冷水,裴戍抿唇,轉身要走。
腳邊卻傳來柔軟又溫熱的觸感,他低頭,入目是土黃色狗毛。
狗不靠臉認人,它自有一套章法。
此時小黃狗倚靠在裴戍腳邊,興奮地沖他撒嬌,見他看到自己,努力站直往他身上撲。
裴戍垂眸,無視它討好的動作,冷冷看了它許久。
*
裴戍撿到黃狗的時候,是光華二年的春天。
此時距離他被宋初姀撿回來,已經過了四個月。
前不久,小皇帝趕在冬春之交出城冬獵,半夜喝醉了酒,挑劍斬殺了城門士兵數十人,滿城嘩然。事後,小皇帝只敷衍賞了被殺士兵家中幾兩銀錢,這事就草草了結了。
人命不值錢,幾個守城將士的人命在小皇帝眼中不過是螻蟻。
可守城門算是個好差事,宋初姀趁著空子,將他安排在城門當值。
“陛下做了這樣的事,會有朝中大人看著他的,就算守城門以後也不會有危險。”
她摸了摸他領回來的粗布衣服,又得意道:“而且,他們都知道你是我兄長安排進去的,不會有人為難你的。”
裴戍問:“你是如何與宋郎君說的?”
宋初姀抿唇笑著:“我說你是我無意中救下的難民,兄長知道我做善事,自然願意幫我。”
話音落,她看著他的寬肩窄腰,又忍不住道:“我幫了你那麽多,你什麽時候和我行周公之禮啊?”
挾恩圖報這四個字,她表現得毫不遮掩。
裴戍低頭看她,皺眉問:“你不要清白了,以後嫁人怎麽辦?”
宋初姀愣了一下,臉上笑意消散。
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裴戍想補救,宋初姀卻已經拿起桌上的燈籠走了。
她生氣了……
裴戍有些煩躁,她總是很愛生氣,偶爾一句無心之言就會讓她不悅。
知道她是世家小姐的脾氣,裴戍擰眉,站在半開的房門前看了許久,沒有追出去。
直到宋初姀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他收回目光,灌了口酒。
這一生氣就是許久未再出現,裴戍偶爾下值會路過城南施粥棚,隔著人群,遙遙看著粥棚裏施粥的少女。
旁人管她叫小菩薩,說她是建康城內最好的女郎,以後定會嫁一個謙謙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