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六章:皇莊之弊

詔獄的監牢當中,朱祁鈺坐在椅子上,於謙跪在地上,這本不是一個標準的奏對格局,但是,朱祁鈺卻沒有要讓於謙站起來的意思,於謙似乎也並不在意,挺直腰背,沉吟開口,道。

“陛下旨意下後,臣曾仔細看過皇莊的規程,按照旨意所言,皇莊會交由陛下指派礦稅太監管轄,地方官員協助,藩王遣王府官監督,此本是良策,但施行之中,卻未必能如陛下所想。”

說起來,宮門跪諫的導火索,就是朱祁鈺下旨要推行皇莊制度,因此,於謙自然要先解決這個問題。

“臣粗略觀之,此事弊端有三。”

“其一,陛下用礦稅使兼管皇莊,不合法度,且難被制之。”

“礦稅使本宮中內監,正因於此,其行事只為完成陛下旨意,皇莊之制,涉及到遷田,移民等諸多事務,必然會出現許多繁難之處,然依宮中內宦作風,若遇此般事情,往往以暴力鎮之,從快從速,因此釀成的輿情民亂,則全然不顧。”

“宋文毅在京畿附近,尚算得上是小打小鬧,可一旦鋪開,焉知諸礦稅使不會為了擴大皇莊,而將主意打到普通百姓的身上,行兼並掠奪之事?”

“且此輩內監,受陛下旨意為欽使,不被任何衙門節制,如此一來,一旦胡作非為之事,則無人可以制止,地方官上奏陛下,礦稅使亦必辯解,二者各執一詞,爭執不休,陛下遠在京師,難察真情,若稍有不慎,判斷有失,則一損陛下聖德,二置黎民於水火。”

應該說,正常狀態下的於謙,能力還是很出眾的。

多年的地方經驗,讓他一眼就能夠看的出來,皇帝的皇莊在具體施行時候的弊端。

說白了,很多的方略,在制定的時候是很好的,但是,落到具體的實際當中時,就會出現很多的問題。

而皇莊的弊端就在於,它的管理者是內宦,這個身份,讓朝廷上下都束手無策,唯一能夠管住內宦的皇帝,又勢必不可能事事躬親,時時刻刻的盯著內宦。

更重要的是,因為宦官大多是內廷出身,所以,當他們和地方官員產生矛盾的時候,大概率,皇帝是會庇護內宦的,但是事實證明,恰恰是皇帝的庇護,讓這些內宦肆無忌憚,變成欺壓百姓之輩。

這也是於謙在宋文毅一事上,堅持要皇帝處置宋文毅的原因,他能夠理解皇帝的做法,但是此例不可開。

開了這個先例之後,結果便是像現在一樣,會出來越來越多的礦稅使,他們到了地方之後,在天子的縱容下,不被律法束縛,天高皇帝遠的,真的會像皇帝預料的那樣,只針對掠奪民田的鄉紳富戶,而不針對小民百姓嗎?

不得不說,談起具體的實務,於謙就又回到了那個朱祁鈺熟悉的於謙,雖然剛直,但是進退有度,言而有據。

這番話說的……朱祁鈺的確有些心虛。

因為於謙所說的,的確就是皇莊可能存在的最大的缺陷,雖然說,他已經有所預料,但是,卻沒有於謙想的這麽深。

畢竟,人無完人,朱祁鈺的優勢在於,他有著上百年的眼光,親眼見過了王朝興衰,清楚所有人的脾氣秉性,能力選擇,有著超乎常人的權術謀略。

但是,他從未親眼見過人間!

帝王高居九重之上,馭天下萬邦,可實際上,朱祁鈺前世今生,活動的範圍大半都在宮城當中,他對天下的了解,也多半,都是來自於紙面上,正因如此,這一輩子,他才格外看重,有實務經歷的人。

也正因如此,他在跟於謙談論這種具體事務的事後,往往總是被他駁倒,這次也不例外……

摸了摸鼻子,朱祁鈺大半的怒意都消弭了下去,看著跪在地上的於謙,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看了一眼旁邊的懷恩,於是,後者立刻會意,帶著兩個人,又搬了一個墩子,放在於謙的旁邊。

但是,於謙卻置若罔聞,並沒有任何動作,見此狀況,朱祁鈺有些郁悶,道。

“先生起身吧,莫跪著了。”

“遵旨……”

於謙站起身來,但是,卻未坐下。

朱祁鈺見此狀況,也未多說,只是道。

“先生說的,朕知道,這些礦稅使派出去之前,朕已經將他們挨個召集起來,嚴令他們不得侵擾小民。”

聞聽此言,於謙嘆了口氣,臉色頗為無奈,道。

“陛下,臣還是那句話,這些宦官一旦出京,除了聖旨之外,無人可制,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會欺瞞陛下呢?”

永遠不要高估人性。

誠然,宮中的內宦,都是天子家奴,想要處置他們,朱祁鈺可以一言而決,甚至,連罪名都不需要。

但是,能夠掌控他們的生死,不代表能夠徹底控制他們,否則的話,哪來的陽奉陰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