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摸排

大概是命運對老張勞苦一生的嘉獎,純靠分配,他生後的長眠之所位於整個公墓中間偏上的位置,不裹風,不灌雨,四周風景優美,視線極佳。

台平山巒丘陵大多怪石嶙峋,極不平整,而公墓則建在為數不多的緩坡之上。蒼松翠柏,瞻雲望日,母親河繞山而過,水面波光粼粼,映出安靜佇立的墓碑群,如戰士的脊梁般永遠不倒。

“敬禮!”

一聲沉喊和整齊的並腿聲先後響起,三大隊其他四人和小徐相向而立,他們不得不從驚詫的情緒中抽離,目光越過小徐的肩膀,看向半山腰。

一座墓碑前站著一隊警官,每個人身上的警服都一塵不染,非常統一,和這邊三大隊幾個人各式衣著形成了鮮明對比。他們敬禮之後,又在指揮下井然劃一地脫帽鞠躬,接著呈一排隊列走下公墓。警帽戴好後,陽光把警徽的影子投向整座公墓,老張的墓碑以及三大隊眾人的衣服上,都顯出一個個明亮的圓斑。

警察的光輝一直在他們身上,從未散去過。

“我當年考警校就是想當個好警察,拼了命進三大隊,就想跟你辦大案。程隊,我沒看錯你……”良久,小徐幽幽開口,語氣越來越激動:“你還是原來那個程兵!這事我也沒過去,我也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程兵之前一直不敢直面小徐這張臉,他總是禁不住和七年前那個帶著筆記本興致勃勃學習法醫技巧的男孩進行對比,直到這一刻,他毫不避諱地盯著小徐的眼睛,2002年那被強行切斷的羈絆正在迅速修補縫合。

不知道什麽時候,廖健和馬振坤已經肩纏著肩抱在一起,兩個人表情動容,眉眼間似有星河流轉。

而蔡彬卻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他的目光看向遠方山脈的輪廓,遊離在三大隊眾人之外。

“小徐……”程兵的語氣顯出一種微妙的欲拒還迎,從客觀角度來說,他仍然希望這件事的犧牲者只有自己一個人,但從主觀考慮,他真的渴望同伴,“你還年輕,這事你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小徐撓了撓頭發,“就像我養的那些狗,雖然沒人瞧得上那又怎麽樣呢。”接著,他便站在程兵正側面,跟之前每次接受檢閱一樣,說到底,他只承認自己是程兵的兵,“程隊你帶上我!這事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不幹,我會後悔一輩子!”

“呲。”話音未落,馬振坤突然咧嘴一笑,嘴角上揚出蔑視、不忿的弧度,他惡狠狠地咬著牙,似乎憋了很久,臉都紅了,最後長長吐出一口惡氣。

“操!”

隨著一句大罵,馬振坤徹底活了過來,“撅屁股伺候人的活真是幹煩了!”馬振坤大幅度聳了聳肩膀,完成了徹底的脫胎換骨,“老子骨子裏也是警察,不是廚子!”

說罷,他就要從兜裏翻找著什麽,哆哆嗦嗦,那物什幾次滑到兜口邊緣又落回去,終於,馬振坤舉起了七年前相同款式的手機。

“這是我這些年一直搜集的921案資料。”馬振坤一邊說,一邊飛速按動著上下鍵,各種關鍵信息就在屏幕上瀑布般流動,“出來後我答應老婆要把過去的事都給忘了,可我心裏清楚是在騙自己,我每天都在想著要把王二勇那畜生緝拿歸案……”

說到最後,馬振坤的語調甚至有些委屈,這些話,他不知道在心裏對著鍋鏟、調料和蟶子說了多少遍,以為一輩子再也得不到回應。終於,他堅定地站在程兵身體的另一側,颯爽地舉臂、查看、小步對齊、放下手臂。油漬浸染的外衣和微微走形的身材也擋不住他心中那身警服熠熠生輝的光芒。

“程隊,我也跟你走!”

程兵看了看馬振坤,又看了看小徐,他注意到,兩個人眼角都遍布與年齡不符的細密皺紋。這時,他才反應過來,因為內心的交戰,他的眼角也病態地發著力。

終於,他把兩個人拉到身前,用力點了點頭。

廖健湊到馬振坤身邊,又和他胳膊纏在一起,他單手伸出兩根手指朝向天空,接著食指和中指夾了夾。這個要煙的姿勢好像憑空剪短了錮在他身上的枷鎖。

“不是戒了嗎?”嘴上雖然這麽說,馬振坤的雙手順從地從兜裏翻出煙盒,七年前每天都會發生的一幕再次重復播放,他雙手安檢般上下左右掃過全身,愣是沒找到一個打火機。

廖健露出了預感被證實的笑容。他的褲兜被撐出一個長方形,手伸進去,掏出了一個老式滾輪打火機,偏頭、打輪、點火、過肺,一氣呵成。他一手放打火機,一手還煙盒,嘴裏叼著煙,綿綢地呼出一大口,嘴輕輕咧開了。

仿佛這一刻,世界上所有人都受萬有引力的桎梏,只有他飄在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