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頁)

當年的系主任,背景很深,作風也是囂張得很,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人家的論文,他拿過來稍加修飾,大筆一揮,換成自己的名字。系裏分房子,老老實實排隊的,永遠比不上那些開後門的。評獎評職稱,更是他一手操控。很有些暗無天日的意思。老師們怨氣很重,但誰也不敢當出頭鳥,怕被穿小鞋。唯獨歐陽老師在一次大會上當眾提出彈劾。那真是非常精彩的一幕。之前也不是沒有老師跳出來過,但這位系主任一貫采取的辦法便是,賴皮加反咬一口,諸如“我有錯,你也不見得幹凈”那種。雞蛋裏挑骨頭,誰不是爹生媽養?誰不吃五谷雜糧?工作上、生活上,又有誰能保證不犯點兒錯?這種做法很卑鄙,卻很有用。但凡抓到一星半點兒,他便大做文章。遲到早退、與女學生說笑、背後談論其他老師、照顧親友的小孩轉系、安排大姨子小舅子到學校工作——到他嘴裏,都被渲染得很不堪。加上他有後台,好幾次對他的舉報不了了之,倒讓舉報的那些老師丟盡顏面。唯獨歐陽老師,是個例外,學養深厚,人品端正,受學生愛戴,人人都服氣。歐陽老師把系主任這些年的事情,大的小的,統統整理成文,呈到校長那裏,都是有理有據,很客觀,也很犀利。早些年,系主任申請過一筆基金,弄了個項目,邀請歐陽老師一起合作,其實也是想拉攏他。歐陽老師拒絕了。類似的情況還有多次。歐陽老師學問好,口碑也好,黑白兩道都需要這樣的人才,倘若想要賺錢或是出名,他有大把的機會,也不用怎麽動作,只需稍稍順水推舟即可。金融系本就不像中文系、數學系、歷史系那種,不靠死工資,靠項目申報和專項資金。一個項目只要通過,少則幾千,多的能批下好幾萬,放在80年代,絕對是筆巨資。許多老師的心思都不在課堂上,光想著那些“錦上添花”的名堂,來錢快,評職稱也快。人人全盯著項目和錢,輪不到自己的,與其說是氣憤,倒更像是妒忌,更沒心思上課了。這種風氣,也間接助長了系主任的氣焰。事情很快有了結果,系主任被調走,算是起義成功。接下來,有人推薦歐陽老師當系主任。他婉拒了。那時,趙輝是他最看好的學生,兩人像父子,又似推心置腹的朋友。當著別人,歐陽老師話不多,點到為止,唯獨對著趙輝,才說掏心窩的話:“我這樣的人,其實沒什麽用,能當個教書匠,教幾個像你這樣優秀的學生,就很滿足了。那種官兒,我不想當,也當不了。再說,真坐了那個位置,我就未必是現在的我了。我有我的虛榮心,你別學我。”這番話,趙輝當時並未多想,直到二十年後當了支行副總,再回想,才品出其中的意味來。這些年,他每隔一陣便去看望老師,也順便說說自己的情況。工作上的事,老師只是靜靜地聽著,幾乎不過問。神情中,他對這個學生是極滿意的,端嚴方正,比當年的自己還多了幾分儒雅,愈加收放自如,很有些名士風度。唯獨一樁,他勸趙輝再找個女人:“李瑩都去世那麽久了,沒必要對自己太苛刻。君子不是聖人,日子是自己的,不需要過給別人看。差不多就行了。”老師說話稍有些剝皮拆骨,也是因為極親近的緣故,更是以己為鑒,怕愛徒矯枉過正。他不止一次地對趙輝說:“我這個性格,自己吃苦頭是咎由自取,連累的是身邊人。”老師是指這些年都沒讓師母享過什麽福,臨到退休竟又得了大病,還要靠她照顧。

趙、苗二人待到中午,便告辭離開。兩人好說歹說,留下一個信封,也是把話說絕了:“再不收,就是不讓我們做人了。”歐陽老師這才收下了。五千塊,不敢再多,怕又被退回來。臨走前,老師問起上海幾個學生的近況,趙輝都往好裏說——薛致遠很能幹,生意越做越大,蘇見仁也比前幾年本分了許多,很踏實。老師點頭:“都蠻好。”

回去的路上,趙、苗二人俱是不說話。方才師母送兩人出來時,眼圈都紅了——醫生的意思,怕是拖不過今年。兩人安慰了師母幾句,也已哽咽。師母說:“有空常來,他看到你們,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天。”

兩人回憶起當年與老師一起打籃球的情形。老師結婚晚,三十七八歲還是單身漢,每天下午倘若沒課,便招呼一眾男生打籃球。老師球技不算好,但勝在個子魁梧,抗撞擊,倒也有些威懾力,和一眾“小鮮肉”每日酣戰到黃昏時分,再一起去食堂吃飯。老師結婚後,房子分得遠,籃球便打得少了,偶爾打一局,師母在旁邊觀戰,掐著表,到時間就招呼他去買菜。小兩口分工明確,老師負責買和汰,師母負責燒。那時有個沒規矩的男生,調侃老師“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老師也不以為忤,自嘲“上海男人,你懂的呀”。老師和師母感情很好,但唯一的遺憾是,兩人始終沒有小孩。關於這點,老師的說法是,“丁克也蠻好”。但大家猜測,應該是某一方不能生育。只是當事人不提,旁人也不好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