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小評“打虎將”

且說那《三國演義》、《水滸傳》,最早都是話本,演繹於口頭,便是後來的評書。

評書有個評字,乃是評議事理。按當今閱讀標準,大約類似於夾私貨。

有時寫到某人、某事,有感而發,不免多加幾句評論,或就背景進行些解讀、挖掘,有的書友以為不美,有水文之嫌,筆者細思,亦以為然。

今日寫到李忠,一時興起引申開來,忽然想到:噫,此水文也!

思來想去,不如別開小章,不入正文——同好者可以品鑒,不喜者跳過,亦不影響故事節奏,豈不妙哉?

言歸正傳。

說李忠此人,了不得也!

他是“九紋龍”史進史大郎的師父。

史進隨李忠學的棍法,王進一言以蔽之:

【“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

看官要問:似此之輩,了不得在何處?

列位尊兄,此人之了不得,宋朝那些好漢看不大出,要到後世我輩,方能感同身受。

他了得便了得在四個字:自知之明。

這位李忠,雖然綽號“打虎將”,卻不是將門子弟,亦不是富家少爺,也不曾開黑店、做私商,只是個走單幫演武賣膏藥的普通江湖人,行裏話叫“挑將漢”。

江湖中的好漢,多少都有些傲氣、脾氣,唯有李忠,格外收斂,忍讓。

譬如魯智深,對待史進,極為客氣——

先是禮貌稱呼:

【“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麽‘九紋龍’史大郎?”】

又是加以恭維:

【“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

繼而誠懇相邀:

【“你既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然後二人親親熱熱,挽了胳膊便走。

及遇見李忠,態度便有不同。

先還客氣:

【“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吃三杯。”】

可是李忠正工作呢,便推辭道:

【“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

魯智深便有些不快,話也橫著出來了:

【“誰耐煩等你?去便同去。”】

李忠好生解釋:

【“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

這一句話,便是普通人的自知了,“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

還有些謙卑,魯智深乃是本地軍官,在江湖上也有聲名,李忠下意識也是想要結識的——這個想法,後來也一直存在。這是普通人在較有上進心時,下意識結交高端人士,編制人脈的一種態度。

但是魯智深並不理解普通人的無奈,他是太過磊落坦蕩的奇男子,當下——

【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

這個“不去的,灑家便打”,是說李忠的觀眾,隱隱也有些說李忠的意思。結合上面語意,便是:去便同去,不去的,灑家便打。

喀嚓!魯提轄就把李忠好容易圈起來的場子給砸了。

李忠很生氣啊,但是呢——

【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好急性的人,婉約的批評一句,婉約的表達不滿,給自己找個台階兒。但是聽在魯提轄耳朵裏,大概是誇獎。

接著喝酒引出了金翠蓮,翠蓮受了鄭屠欺負,魯智深擁有“見義勇為”和“婦女之友”兩大光環,自然要伸手,他做事仔細,幹鄭屠之前,要先保證受害人安全,便要湊些盤纏,讓翠蓮父女離開此地。

可是自己只帶了五兩銀子,便問史進借錢,說明天就還你,史進也大方,喀嚓掏出了十兩銀子,話也敞亮:

【“直甚麽,要哥哥還。”】

魯智深大約覺得不大夠,又問李忠借——

【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與灑家。”】

【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

然後魯智深就只給了金家父女十五輛,剩下二兩“丟還了李忠”,這個丟還,我理解是順手扔在桌上。

這個舉動是十分不禮貌的,這要擱老槍的脾氣啊,哢就站起來走了,但是李忠沒有,“三人再吃了兩角酒”,這才散了。

沒必要討論以李忠的身份、職業、能力,拿出二兩多銀子多還是少——其實我以為是不少的,同樣是賣藝人,宋江給了薛永五兩銀子,薛永感激的恨不得命都給他。

只討論魯智深對他的態度,肉眼可見的三個字,瞧不起。

那麽李忠為啥要忍讓呢?自知之明。

他知道,吃江湖飯,最重要的是認識人多。但是以他本事,結交魯智深這種江湖大豪,他又不是林沖、史進、楊志,就只能擺出低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