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三種羞恥(20)

神跡。

超乎凡人之力的、違背自然規律的、無法解釋的事。

“康斯坦丁。”

他聽到了祂的聲音。

“再一次醒過來。”

那個聲音這麽命令。

他嗅到了奇異的腥香,於是仿佛痛飲過烈酒一般醺然。他閉著眼睛,然而不屬於人類的感官卻從他人類的身體裏生長出來,如同一口自他口中吐出的煙霧一般向外逸散。

人類的頭腦無法理解這異樣的感官。

但他的心——他的情感——

他的——

他、他卻——

他理解了。

他理解祂了。

難以言喻,難以表述,難以描繪。沒有任何相近的東西可以用作比喻。祂——亞度尼斯——啊,原來祂確實是一個“他”。

“你居然在想這個?”

亞度尼斯說。

煙霧輕輕地籠罩了亞度尼斯,於是,這一次,康斯坦丁逐漸勾勒出愛人的面目。

他並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然而確實出現了一條路徑,將他與他不可名狀的愛人聯通。

“愛人。”

亞度尼斯輕輕地說。

祂不是在說話。祂是更加龐大的一團濃霧,時而澄澈如水流,時而旋轉如群星,時而焚燒、爆裂、坍塌,無盡地漫延出去,仿佛是某種天外之物偶然投下的、扭動的影子。

祂在唱歌。

不,祂並未真正意義上地通過自己的軀體歌唱,只是祂發出的聲音無比曼妙,那麽遼闊和空曠,仿佛巨大的石窟裏一滴濺在地面的水所發出的回音。

他只捕捉到這回音中的一點余韻。

但他已感到人類的肢體正因這點余韻腐敗,那感覺並非死亡,而是時間。

時間並不如死亡一樣惹人討厭——他想,但這想法朦朦朧朧的,隔著玻璃紙一樣不真切。他還有意識,那麽,他是死了嗎?不——沒有,他感覺到了,他沒有死,只是時間在流逝,不斷地、不斷地流逝,而他始終沒有觸摸到死亡——

“人本來也不會死。”亞度尼斯靜靜地說,“所以人才可以那麽輕而易舉地復活。真正的死亡……”

祂的歌聲變得更加遼闊、更加空曠,恢弘又光怪陸離,祂的歌聲在描述夢境,一個囊括了所有時間線的夢,一個將無窮宇宙籠罩其中的夢。

“……死亡亦會消逝。”亞度尼斯說,“那才是‘死亡’。”

祂的形容多麽完美。沒有任何沖突,僅僅是真理其本身而已。祂的世界多麽廣闊,撫平了他的所有傷痛,也平息了他的所有憤怒。他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曾經發生、正在發生、即將發生,他只是宇宙中一顆星球上某條河流中的某一滴水珠,因為某一個巧合躍出水面。

這就是你眼中的世界嗎?

“不。”亞度尼斯的聲音依然輕柔,“比這更混亂,更廣闊,更復雜,更……”

祂的歌聲停下了。戛然而止。甚至讓他感到有點不適。仿佛習慣了巨響的人突然來到寂靜處,相比起外界變安靜這種可能,這個人會更疑心是否自己聾了。

“……痛苦。”

這個怪物用人類的語氣說。

祂——他聽起來不是很確定。然而他又如此美麗,他的聲音,他所發出的人類的聲音,明亮得像是霧靄中的一束輝煌金光,如此稀薄,由此愈發明亮,如此明亮,由此愈發稀薄。他的不確定因此顯得天真起來了,卻並非孩童的天真,而是……

……被脫光了衣服後,還會咬著指頭說“哥哥你在幹什麽”、“感覺好奇怪,痛痛”的天真。

直白地形容,天真得像個生理弱智。

“唔。”亞度尼斯含糊地說。

祂聽起來不打算爭辯,也不否認他的想象。那麽事實和他的猜測大概相差無幾,從生理——如果這個詞能用來形容亞度尼斯的話——上說,祂沒有這種功能。

祂沒有痛苦這種功能。

祂沒有所有和情緒有關的功能。

他指責的話竟然是真的。祂真的沒有那種東西。

康斯坦丁在幻覺中眨了一下眼睛,想要看清亞度尼斯的表情。他用力轉動眼球,血霧淡去,他的視線慢慢清晰。

“康斯坦丁。”亞度尼斯說。

祂的聲音裏帶著疑惑,究竟是偽裝還是真實呢?康斯坦丁渙散地想著,他覺得這個怪物假裝自己是人類太久了,不是以人類的時間觀念為尺度的太久了,而是以祂自己為尺度的“太久了”。

此刻他正在生死的交錯之間。不過這不是值得多考慮的事,總之他已經經歷過太多遍了,死而復生是神跡,而神跡又往往是重復出現的。以人類的標準說,他會死去無數次,又復活更多次,那都不是真正的“消逝”。

“喂,弱智。”康斯坦丁說,“我怎麽還是看不見你?”

他感到一抹淡淡的煙氣覆住他的雙眼。

他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