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三(第2/3頁)

顏子真淚如泉湧。

過了兩年,她懷孕了。剛知道懷孕的時候,她不再同我玩,一直都是呆呆的,眼睛裏又出現了我第一次看到她時的神色,很可怕。那時候我已經十五歲了,我想我也懂事了很多,我有點知道那種東西是什麽,所以我一直跟著她。後來有一天,在竹林裏,她抱著我,大哭起來。

她來這裏,從來沒有笑過,從來沒有訴過苦,更加從來沒有流過眼淚,她一直都是毫無表情的樣子,最多只是淡淡的。那天她也沒哭多久。

可是堂哥還是一樣打她。後來奶奶去同伯伯說,他總算好了點。

到了春天,她生下了一個女兒。

鄉裏重男輕女,伯伯家尤其厲害,她生下女兒的第二天,就被拉起來幹活、洗衣服。那天晚上堂哥喝醉了回來,暴打了她一頓,說她生了個賠錢貨,說她整天一張死人臉,打得她渾身都是血。沒有人拉他。我在奶奶家聽到,拼命跑過去,堂哥已經到另外的房裏睡了,她仍然躺在地上,都是血,我和伯娘把她抱上床,她的臉上,卻仍然一點表情也沒有,好像一點也不痛,看到我,還微微彎了彎嘴角。我看著旁邊床上的小嬰兒,也已經哭得聲嘶力竭。我抱起她,哄著她。

那天,我哭了很久,我哭著問奶奶,為什麽她不逃走呢?奶奶說,怎麽逃得了,她有家、有母親、有兄弟姐妹在城裏,伯娘的弟弟又是城裏當權派的,她能逃到哪裏去。我說她哥哥為什麽會差點打死堂哥呢?奶奶苦笑了下。

晚上睡覺的時候,奶奶自言自語地說,會有報應啊,會有報應啊。

“後來,過了兩個月,我父母來接我,我從此離開了這裏。”周玉容擡起頭,看著顏子真:“再後來,我聽說我走後兩個月,她也終於逃走了。那時候文革已經結束兩年多,伯伯一家的權勢也越來越小。”她溫柔地看著顏子真:“我那時候就想,你一定會被她帶走的。我那時真的松了口氣。”

周玉音皺了皺眉頭,看著周玉容,又轉頭看向顏子真。

顏子真如雷轟頂。

當周玉容說“她懷孕了”,她心裏就開始害怕,卻不太知道害怕什麽,這句話一說,她只覺得一切都變了顏色。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她忽然憤怒:“你胡說什麽?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我姓顏,我姓顏!”她一掌推開周玉容,往山下狂奔。

鄧安跟著沖過去,攔住顏子真踉蹌著要摔倒的身子,接著拉住她的手:“慢慢走。”

顏子真拼命甩開他,用腳踢他,頭發全亂了,滿臉是淚。鄧安不肯松手,山路滑而陡,這一摔下去,難以設想。顏子真卻也不放棄,兩人亂成一團,鄧安大吼:“吃苦的是你媽媽,不是你!!!”

顏子真渾身一震,停下來,仰著頭,呆呆地看著他,鄧安頓時後悔,只得緊緊拉住她手臂。顏子真卻低聲說:“我知道。”

那邊廂周玉音本來一直淡淡不以為意地聽周玉容說話,這當兒嗤的一聲笑:“不是你自己要跟來了解真相的嗎?農村裏誰家不打老婆,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發什麽神經。”

周玉容回頭喝道:“玉音!你夠了!你知道她是誰,還說這些話?!”

周玉音微微一滯,隨即冷笑著說:“玉容,你和卓嘉自交情好,那是你的事,我家好歹也是你至親,你不放在眼裏也就算了。可我全家家破人亡,犯不著跟她惺惺作態。她是什麽人,我更加管不著。”

顏子真霍地擡起頭,厲聲說:“我不會有你這一家肮臟的血!”

周玉音的臉色一變,冷笑:“這只怕也由不得你。要不你就學哪咤吧。”這一刻,映著她身後森森綠竹,眼裏的怨毒和憤恨直欲噬人一般。

“而且,”她忽然悠閑地說,“你以為,你母親那邊的血,有多麽幹凈麽?”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父親母親被騙去流氓鬥毆場所找我哥無故被捅死,我哥哥被莫須有的罪名判了死刑,我奶奶大病一場離世。這一切,顏子真,全拜你卓家所賜,拜莊慧行所賜!!!”

她的眼中似乎也有血和淚,也有怒火和慘切:“我去找過莊慧行,我帶了錄音機去。”

她仰頭望天,許久,慘然一笑:“我才十幾歲,我怎麽鬥得過她。”

往事照樣折磨著她,她的渾身有止不住的顫抖。

顏子真呆呆地看著她,忽然笑起來,尖利地說:“對,也許他們的死不合法,可是他們之前做的事一定早就死有余辜!這就是你奶奶說的報應吧?我外婆多偉大,終於替我媽報了仇。”她又冷又熱,又是悲憤又是痛快,只覺得一切都應該更猛烈些,都應該更直插人心些,應該更痛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