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

顏子真一邊沿著水泥公路走,一邊等搭車。直達的班車是上下午各一班,都已經開走了。她在等近距離的車,然後不斷地轉車回家。

她不能留在這裏再多一刻。

心裏如同油煎火燒,說不出的痛苦煎熬,說不出的難受傷心。那是她媽媽吃的苦,受的非人的罪,而她只是聽了別人簡略的敘述,那都過去了,可是顏子真只覺得自己的心似乎痛得要裂了開來。她沒有辦法想象媽媽當年的樣子,受盡屈辱生不如死,那樣的折磨和悲苦,那時候媽媽絕望得想死吧?她想到家裏的媽媽,總是對著她閑閑調侃、幽默開朗的模樣。那才是她的媽媽啊。媽媽,她握緊拳頭咬著牙,媽媽啊。

她再也忍不住,淚水爭先恐後地流出來,像決了口的河水,流了滿臉,只是停不下來。抹了又有,抹了又有。

她不停地走著,流著淚一邊走一邊一直在發抖,修長的身形微微彎了起來,像一片秋後的落葉簌簌地在盛夏山色裏發抖。

鄧安默默地把車停到她面前,叫她:“上車。”

她茫然地看著他。

鄧安下車,拉著她上了車。

她茫然坐在座位上,軀體不受意識左右,仍然一直在抖。

鄧安開了會兒車,看了看她,停下來探身幫她把保險帶系好,然後靜靜地看著窗外,安慰地說:“顏子真,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過去很久了。”

是麽?顏子真茫然地望著窗外青山綠水,過去了麽?自己呢?自己的存在可不就是那個活生生的紐帶,聯接了過去,把過去帶到了現在?忽然間,她痛極的心中湧起空茫茫的悲哀和絕望,深不見底的絕望。

“到了春天,她生下了一個女兒。”“我聽說我走後兩個月,她也終於逃走了。”“那時候文革已經結束兩年多,伯伯一家的權勢也越來越小。”

像有閃電一道一道刺心裂肺,她意識到自己的絕望是什麽,她的生日就在那年春天,這帶血的生日再也僥幸不了。我竟然流著這樣的血。然後,她又想,多麽可恥,媽媽經受這樣的一切,可是現在我卻在傷心痛恨自己流著這樣的血。

她的手握成拳,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緊到手指節發白,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感覺不到痛,但嘴角卻彎起一個嘲諷的笑,浸在淚水裏,說不出的寒冷。

鄧安轉頭看著顏子真的那個笑容,慢慢地說:“那更不是你的錯。我不覺得你從此就有什麽不一樣了。”

顏子真不語,只是望著窗外。

鄧安說:“說得真輕巧是不是?我明白,做起來不輕巧。可是,你看你媽媽不是做到了?她是你的親生媽媽,不是嗎?”

顏子真眼神空茫,嘴角那個笑更加觸目。親生的媽媽,外婆。外婆,你也是媽媽的親生媽媽。

鄧安啟動了車子,說:“你不需要負罪,更沒有必要折磨自己來減輕痛苦。”

那一路,兩人都沒有再言語。鄧安沉默地開著車,顏子真沉默地長久地望著窗外。

到了顏子真家,鄧安陪她上樓,看著她關上家門,才轉身往電梯走。才走一步,顏子真打開門,叫他:“鄧安,謝謝你。這些事,請你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人。”她認真地看了他一眼。

鄧安點點頭,再看著她關上門。怔了許久,顏子真這一眼,很冷靜,很清楚,那裏面,有點東西不見了,卻多了一些東西。

顏子真關上門,坐了下來,很久之後她打了個電話給小舅舅。

“小舅舅,”她盡量用輕松的口氣問:“你能告訴我外婆和媽媽的事情嗎?”

卓嘉在拿著電話一怔,問:“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顏子真說:“沒什麽,小舅舅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媽媽……這麽不能原諒外婆。”

卓嘉在溫和地說:“顏子真,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外婆也已經不在了,大家會慢慢忘了這些事的,你別再想了。”

顏子真固執地問:“可是小舅舅,我想知道,是不是,是不是外婆對不起媽媽?”

卓嘉在嘆了口氣,只好說:“顏子真,別怪你媽媽,小舅舅只能告訴你,是的,這件事是你外婆對不起你媽媽,所以你媽媽才傷心才不能接受。所以顏子真,你要好好疼媽媽,聽媽媽的話,知道嗎?別再追根究底,讓大家把一切都忘了吧。”

顏子真輕輕地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那個人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媽媽始終不原諒外婆,是媽媽的權力,她被全心信任的母親出賣,她終身無法原諒,終身無法接受。

顏子真呆坐著,媽媽,對不起。外婆,為什麽?因為大舅舅麽?

她忽然想起今年正月全家聚會,大舅舅給卓品的那一記耳光,大舅舅發紅的眼眶。隨即她想起來,自己從小到大受盡全家的寵愛和百依百順,想起外婆疼愛她超過所有孫輩,想起她得到外婆一半的遺產而大姨舅舅們都視為理所當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