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章 開國大帝的責任

未央宮中,張鉊與裴遠的談話還在繼續。

這兩人,一個怕自己身上的法王標簽,會被天下人誤解為,是要將六法宗從河西推向全國。

既要做俗世的主宰,還要做精神上的獨一無二,這種事情別說在世俗味相當濃厚的中國,哪怕就是在歐洲,既是羅馬帝國皇帝又是羅馬教皇,那也是沒人能辦到的事。

所以,張鉊不自己出面改佛了,免得被天下人反對。

另一個則更覺得自己要謹慎,因為他所做的,是代君弄險。

這玩意可不好操作,畢竟晁錯的例子在前。

晁錯父親那句‘劉氏當安,晁氏危矣!’可是千百年來為人臣子最害怕的事。

裴遠小心翼翼的看了張鉊一眼,他心裏很清楚,真要是自己把這件事弄的天下板蕩不可收拾之後。

他面前這位跟他恩猶父子,義同兄弟的皇帝,會立刻毫不猶豫的把他推出去,去平息天下人的怒火,就像當年漢景帝把晁錯推出去一樣。

之所以知道的這麽清楚,那是因為要是裴遠以己度人思考了一下,要是他在張鉊的位置,肯定是能做得出來這件事的,想來脾性跟他差不多的張鉊,也是能幹的出來。

當然,今日的佛門是沒有昔年先漢劉氏諸侯那樣強大的力量,他們的攻擊,更多的是從文字上的精神攻擊,或許不會走到玄武門下挨一刀那一步。

可偏偏,裴遠這種儒士,不怎麽怕刀斧加身,在投靠張鉊之前,裴遠可沒少被人用刀劍架在脖子上過。

他怕什麽?他怕事情搞砸了,丹青之上給他重重記上一筆,把他裴遠裴玉英,描寫成辦砸了事的無能之輩。

無能,是裴遠這輩子最害怕的詞。

兩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裴遠斟酌了一下詞語,才緩緩對張鉊說道。

“從朝廷來說,聖人所說的改革佛門,是從經濟和風俗的角度來考慮的。

佛門收天下之金鑄造佛像,相當不妥,至於毀身布施更是惡習,確實要予以改變革新。

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佛門自先漢末新莽時期傳入以來,已歷時千年,其與我中國文華糾纏至今。

幾經碰撞,幾度交融,業已被我兼包並蓄,若要改革,牽連就不止是朝堂內外了,還會影響到五嶽山川。”

角度,經濟等詞,都是張鉊帶過來的,現在張周朝廷上的官員,也能很熟練運用這些新詞了,五嶽山川則是裴遠用來暗示朝廷內外的知識分子。

張鉊想了一下,裴遠所說,也確實有道理。

若要提到中國歷史上遇到的文化挑戰的話,西方列強堅船利炮帶來的歐洲科學只是第二次。

第一次正是佛法西來,印度文化通過佛門傳到中土之後,帶來的劇烈沖擊。

這個沖擊,遠比後世人以為的要劇烈,要兇猛,甚至要超過第二次。

因為第二次的沖擊,只是在生活上相對改變了中國人,但未能真正沖擊到中國文化的最內核。

它甚至連祖先崇拜,這個最外在的中華文化體現都沒能擊倒。

但是挾裹著沙門思潮的佛教西來,對中國文化卻造成了直達內核的沖擊。

比如在佛教西來之前,中國文化中是沒有地獄天堂之概念的,古中國文化認為人死之後,靈魂都會去泰山。

但在佛教到來之後,天堂地獄、福報、惡果、來世、因果等,才開始出現在中國人的思想中。

對於相對缺少邏輯思維的古中國思想來說,佛門的思辨思想,無異於是一場思想界大地震,歷代文人多喜歡跟僧侶交往,就是在接受思想的碰撞。

至於其他表象方面的繪畫、音樂、建築等等,更是隨處可見。

歷史上,中國文化對佛教文化去其糟泊取其精華,就是在唐末宋初完成的。

影響中國後世深遠的宋明理學,實際上就是中國文化徹底吸納了佛門思想後,方才產生的。

這是中國文化在受到佛教文化劇烈沖擊之後,作為本源的中華文化,以儒學為具體表現形式,開始的一場文化再創新或者叫做復興的時代。

這是古典中國的一個重要分割線,這股文化大勢,自安史之亂後就開始湧動,到宋初三先生和北宋五子之後,方才趨於穩定。

張鉊痛苦的呻吟一聲,他抱住腦袋,盡量別讓自己去胡思亂想。

他只是一個喜歡玩刀劍弓弩的屌絲,只是一個喜歡搜尋歷史文化來裝嗶和恰飯的普通人啊!

為什麽要一頭撞上這個大變革的時代?

要是如同趙大、趙二一樣啥也不知道,心裏就沒這麽多負擔了。

可張鉊已經看見了這條脈絡,內心的壓力,可想而知。

成則福澤千年,敗者貽害子孫。

裴遠欣慰又同情的看了皇帝一眼,對皇帝的失態,他一點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