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甘心

華林園禁苑的宮殿內, 數十支巨燭悉數燃起,照得室內恍如白晝。陸昭一路直行,到宮殿外圍見到馮讓, 久懸的心方才落了一半。

“陛下身體如何了?”陸昭一邊走路,一邊解除甲胄, 同時問道。

馮讓也來不及行禮, 一面命人接過東西,一面引她向偏殿等候,並壓低聲音道:“剛到時病情尚穩, 但剛剛禦醫換藥的時候,陛下還是疼暈過去了。”

甲胄既除, 陸昭也覺得周身忽然酸疼起來,連步履都格外沉重, 然而也只頷首道:“那先去內殿吧。”

馮讓只得匆匆轉道,行至殿門外不遠處, 忽停下來,輕聲叮囑:“周洪源之事, 今上已然知曉。今上與皇後雖相識相知半生, 然逢此惡難,難免深疑……不過此時陛下應當無加害之心,否則陸微將軍早已身首異處。此番入覲, 陛下或有所問,還請皇後深思遠量,謹慎作答。”

陸昭點點頭, 隨後入殿。

北國深秋一向來的凜冽決斷, 一宵之間,早已換了衣衫。炭火熱烈的殿內, 陸昭與幾名禦醫時時交投以試探的眼色,待元澈喚人要茶,大家才長舒一口氣,曉得皇帝算是又熬過一關。

禦醫稍作囑咐後便退出去,此時殿內除陸昭外,殿西的一角,以陸微為首的一眾陸氏子弟深跪在地,鐐銬加身,後面不乏執刀者嚴加看守,不能挪動分毫。而陸昭身邊也站著八名持刀羽林,一旦她有所動作,對方可能隨時撲殺。

元澈半醒著,不曉得看沒看到陸昭,只喃喃道:“怎麽,這些人仍是不肯招供?周洪源究竟為誰指使,還當朕不知道嗎?”

陸昭側身坐在元澈榻邊,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平靜道:“陛下,王嶠已死。王儉、徐寧、姜彌等人與尚書省諸公迎濮陽王登殿。周洪源謀害陛下一事,或可平於門私,或可明於公堂,還請陛下決斷。”

病榻上的元澈目光中似乎閃過一抹異彩,然而隨後亦頗有失望之色:“濮陽王已然登殿?”

“臣妾先前囚居殿中,聞王儉等人受命誅殺國賊王嶠。至於尚書省眾人是否稱臣,濮陽王是否稱制,尚未詳聞。”陸昭替元澈掖了掖被角,隨後又將這幾日吳淼、王赫等人行事細節悉數告知,並無隱瞞,又道,“陛下應該不會因此事與臣妾生疏吧。”

元澈聞言,神情也頗為復雜,嘴角翕動幾下,進而用無力的右手握住了陸昭的手腕,算是表明態度,隨後問:“我們的女兒在哪裏?”

“她仍與霧汐及禁軍待在洛陽宮。”感受到手腕處傳來的疼痛,陸昭只微笑道,“陛下勿怪我心狠。你我既坐於此高位,所當首行者,並非為父為母。洛陽宮禁軍尚有分崩之禍,各方勢力蕩滌宿衛,迫在眉睫。”

“在陛下從洛陽出征之前,征東將軍曾與王儉交接過一份間入徐寧部禁軍的名錄。如今陛下歸朝,又得吳太保拱衛禦駕,為大勢也好,為門戶也罷,王儉就不得不出面清肅禁軍。刀鋒所過,必會觸及徐寧底線。此後雙方必然要圍繞臣妾先前所居地以及王嶠殘部來做文章,連馮諫都不能幸免。若公主不在,這些人無非是從於陳留王氏,或從於徐寧。但只要公主還在那裏,來日都有一個有大義上的歸屬,就會有一個出口,供他們選擇,馮諫將軍也有立場可言,閶闔門不容輕撼。此所謂窮寇勿追,此所謂圍師遺闕。”

“好,很好。你的手裏沒有血,所有的殘殺,都是被殘殺者自己幹的。”元澈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不易察覺地擡擡手指,指著大殿角落裏匍匐的眾人,“你們可都學到了?打擊政敵可不能自己親自上,不然前面的姿態就都白做了。”

陸昭倒也不在意他的冷嘲熱諷,反倒低眉一笑:“逐虎跳澗,窮魚奔鯨,怎麽也得等打到陛下跟前再動手。”

元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隨後揮揮手吩咐身旁的侍衛:“先帶他們下去。讓吳太保、馮讓入殿聽命。”

待眾人盡散,元澈才繼續道:“那麽依皇後來看,來日兵臨闕下者,會是何人?”

陸昭答道:“大約是徐寧吧。聽聞徐寧以盧霑之子任掾屬,徐寧此人陛下也是知道的,屆時長安只怕也不得不做出選擇。外加濮陽王的封國兵、兗州世家的部曲、司州境內有可能響應的世家與郡太守,單從兵力上講,也不樂觀。”

元澈也認同地點點頭,在權力的高塔中,徐寧的出身與孤介,注定成為真正的底層。陸昭此番弄事還要控制烈度,忌憚種種,就是因為她不是真正的底層。真正的底層要做的就是打翻鍋碗掀桌子,誰都吃不成。而那些未能進入權力中樞的中層世家們,則會在有序的混亂中拾級而上。

“徐寧是不能留了。”元澈道,“那麽濮陽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