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飄雪

夜半時分, 陸昭被元澈的起身驚醒,確切的說,只是從睡夢中平靜地睜開了眼睛。她初時正背對著他蜷縮而睡, 元澈的額抵在她的後背上,壓出一小片淺紅的印記。尚溫的肌膚在他離開的時候忽然變得格外敏感, 室內沒有風, 但依然能夠感受到空氣接觸時隱隱冰冷的刺痛。

“魏詹事與眾人已在外面跪了許久了。”小侍的聲音穿過半開的殿門,透過屏風,悠悠落入陸昭耳中。

“什麽時候的事。”元澈隨手披了件衣服, 一邊問一邊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屏風,確認沒有動靜後, 方才走出殿門,“走, 去看看。”

呼嘯的寒風在開門的一霎那如同暴躁的喧囂,然而在關門的時刻又化作冷漠的寂靜。陸昭回身平躺下來, 後背的那一小團酡紅頂的她難受。要不要起身去看看?陸昭如是想。看看不過是委婉的說辭,本質仍是偷聽。然而數日的平靜與一些不尋常的訊號開始在陸昭腦海中碰撞, 只不過現在仍不足以串聯罷了。

在危機感的催促下, 即便不需要動用理智,她知道自己是需要去悄悄看一看的。然而就這樣動身去了,多少也是對他的不信任。

等等, 信任?

陸昭面對著藻頂,靜靜眨了眨眼,曾幾何時臣子要對君王假以絕對的信任?上一個是誰?王鎮惡, 算的上是一心為劉宋, 最終死於軍功派系之爭,為君者冷眼旁觀。再上一個呢?西晉益州刺史王濬, 若非羊祜與杜預接二連三的保駕護航,早已是另一個鄧艾。再上一個便不用說了,鄧艾。自此往前,也只有更多。

三個砝碼接連加上,理智的衡杆自將陸昭從床上撬起。

元澈走出院門,只見玉階下呼啦啦拜倒一片。天上此時開始飄起極細的雪花,落在這些寒門子弟見不得朱紫的袍服上,如同寒上更添一寒。元澈心中煩擾,仍少不得上前扶起魏鈺庭,溫言道:“魏卿何故如此?先起來說話。”

魏鈺庭卻執拗不肯,叩拜後手奉奏疏,兩道濃眉揉向額心,狀極懇切:“臣頓首上言,陸氏出身前吳遺族,本應錮居長安。現其恬居行台,雖有權宜,然常見其利口獠牙,輕狡萬端。自行台立以來,雖充刀筆之事,卻賣弄恩威,苟取物情,處處交結,皆為黨與。庭議屬議,看似口出正義之詞,實則巧弄紅妝,甘言悅色,曲以事人。身為女子,殿下若深愛崇信,納入東府即可,既得以幸,便不足立於朝堂之上,以擾殿下清明中正之判。”

陸昭兩手抱肩,靜靜地靠在厚重的朱門上。魏鈺庭實在太聰明。若是尋常忠臣,總要說些君上勿以色誤國這般大道理,然而抑情愛亦違背人性,因此這種言論多為人君所不喜。魏鈺庭則不管,意見稍稍提了出來,東朝喜歡誰也不管他的事,唯獨揪著法紀不放。

元澈淡淡呼出一口霧氣,面色仍舊和煦,語氣也頗為輕快:“行台得力,非一人之功,行台不安,亦非一人之過。朝堂之上巧弄紅妝不可,士大夫傅粉熏香之舉亦不能容。魏卿所說之事涉及法令,孤也有心整肅朝紀,還請魏卿為孤出一份草令吧。”說完亦向眾人道,“為這等小事,勞眾卿在此飽受寒苦,是孤的過失。天寒霜重,諸位先回去安置吧。”

大軍明日開拔,即便這些人擬出詔令,但太子錄尚書事不在朝中,暫掌尚書印的乃是王濟,中書又是陸昭本人,若等通過,至少要半年了。

此時眾人已接連起身,大有功成之感,魏鈺庭卻依然跪倒:“佞幸稟國,實不堪聞,若殿下無糾正之意,臣也無法強求。只是陸家乃外戚擢幸,陸歸資歷不重,任車騎將軍加封潯陽侯已超規格過多。明日大軍攻伐,若下涼王,只怕又是一樁奇功。不知屆時太子殿下又要如何權衡封賞?”

“秦州雖連武威,亦迫京畿。此時京畿濃雲黯淡,虎狼環伺,若以忠臣而論,秦州刺史當兩顧東西,持重兵給長安以壓迫。若以防範而慮,也當令秦州刺史時時耀兵威以示東方,或速出納太子正妃之詔,以安其心。”

魏鈺庭一口氣將諫言說完,然而喘息之間,他忽看到厚重的兩門中間那條黑暗的縫隙。漆色是幽幽的朱紅,深看片刻便可發覺那一抹暗白,以至一線五官。鳳目被以清剛之色挑開,寒光宛轉間,隨著片片冰雪裁雲落月,漫天枯葉在夜色下化為冷燼。倏而,幽冥中似有薄薄一笑,勾起嘴角,旋即又轉了身去。

“魏卿。”

聞得太子喚自己,魏鈺庭僵白的手指方才輕微顫了顫。視線從門縫中收回,幾滴冷汗沿著脖頸沒入衣領之中,魏鈺庭恭聲道:“臣在。”

門後,陸昭笑了笑,真正的刀子,它來了。

初時,太子領兵七萬,如今戰損已近一萬,另有兩萬余人分別駐守在各個險要之處。四萬人,平心而論,在武威捅死涼王也足夠了。但之所以這一次出手仍是調動各方力量去打,除了太子作為最高統帥必須保證此戰不能失敗之外,更多的則是考慮各個領兵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