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冷戰

元澈望著陸昭, 她的眉眼如水亦如刀,雙唇薄薄,好似忍耐, 亦有不憫之態。世人皆道,唇薄一分, 情薄一寸。那時元澈以為這不過是世間風流客、多情種的自嘲, 現在想想,於她而言,當真是恰如其分。

“讓我來猜猜看。”元澈的雙眸凝於陸昭微垂的眼睫上, 他已不確定這樣的神態對情意二字是逃避,還是棄如敝履, “我錯在不該妄圖去化開昆侖山的冰淩,不該惹皺一潭深水, 更不該在黑暗的房間點亮一盞燈,到最後卻發現屋內空無一物。如果無關皇權, 無關寒門,陸昭, 僅僅在我與世家中二選其一, 你會怎麽做?”

星輝的光彩在鳳目眼中劃過,僅僅是一瞬,又復化為黑暗。“殿下。”她的表情極盡平靜, 口吻似乎亦無關任何情感,“昆侖山的冰淩會因冷熱而變化,平和如鏡的深潭也會因狂風而掀起波瀾, 即便是屋內的陳設, 也會因為主人心境的不同而有所改變。殿下,如果無關世家, 無關寒門,僅僅在我與皇權中二選一,殿下會怎麽做?”

沒有給對方任何回答的機會,因為那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答案,“是吧。”陸昭牽了牽嘴角笑了,目光中則是窺盡殘忍真相後絕望至極的悲哀,“總會有一些不會改變,殿下與我的立場不會改變,人對權力的依靠與追尋亦不會改變。”

一時間,四壁俱靜。元澈沒有再多言,雙手順著陸昭的臉頰慢慢滑落。

兩人吵架了。

即便沒有任何激烈的言辭,也沒有任何肢體上的沖突,即便是雙方對此種說法都沒有認可,但在其他人看來,兩人還是吵架了。

最先注意到的,是元澈身邊的人。自停戰令下達後,元澈已不再如往常一般,緊鑼密鼓地處理政事,在晚飯前結束所有的工作。政令被更加詳細的討論,同時他思考的時間也日益變長。有時,元澈不欲讓大家陪著自己如此,索性將大部分案牘勞形之事攬過,獨自挑燈閱覽。

在回到居室時,元澈也會刻意避開那段回廊,仿佛那裏不過是一個儲存著雜物的空房間而已。他刻意避開了園子,仿佛不再追尋春日的美景及其所帶來的耳目之欲。最後,日復一日頗為勉強的勤政終於讓元澈自己也有些受不了,於是他執起韁繩,重新回到隴山與他的軍營內。與此同時,也計劃著將居所遷移至其他地方,比如略陽,並最終付諸實施。

得知太子鶴駕明日即將離開崇信縣的時候,陸昭正在用飯。此時得到消息似乎可以佐證一個事實,她並不在隨行人名單之內。幾個小丫頭頗為她惋惜,她們曾視她為貴人,有著系臂之寵,只待戰爭平息,她們或許也能一道隨她入長安,入東宮。然而這樣的惋惜也不過是片刻,太子於她們來講,也實在算不得太好相處的人。她們原是本地的鄉民,尚未褪去淳樸之色,在一番惋惜,與對男人寡情的一番同仇敵愾後,旋即商量起如何在院子裏種果蔬,壘雞窩等具體事宜。

陸昭只專心地聽著她們講,安靜地舀了一勺粥吃。

陸昭得到兄長來到別業的消息時,已是午睡之後。隨著太子本壘向更為西面的略陽轉移,距離陸歸所駐紮的安定則更遠。再加上在停戰後的兩月內,己方對於金城方面仍需要做諸多準備,君臣面對面的探討尤為重要。況且陸昭如今已經痊愈,元澈覺得自己不過是受陸歸之托代為照管,如今也該將他的妹妹送還回安定。

至於

為何不直接送還長安,元澈自己也說不準。或許是因停戰計策的許多後續還需要陸昭的間接參與,或許是怕她回到長安後,與那個古老而曾經強大的世家更加緊密聯系。或許他還在等待著她自己選擇去留,或許他已經意識到,如果就真的放了陸昭回到了長安,就和徹底失去沒有任何分別。

陸昭與陸歸兄妹二人在園中信步閑談,由於元澈對陸昭極為冷淡的態度,再不踏及此處,連園內也不再派人打理,格外冷清寥落。如此,倒是為兩人的談話提供了足夠私密的空間。

古亭四周的竹架上,此時已攀滿了紫藤花,南風乍起,驚落一地。如今正是春事酣時,不過是一陣風而已,反倒生出一絲頹然敗落的意味來。

聽完陸昭對於停戰之策的剖解,陸歸並沒有絲毫意外。經營安定,並且吸納涼州資源的策略,早在家族內部便已商定。但是對於陸昭此次如此強悍果決的作風,陸歸還是有些驚訝。

“我來時便見太子神情態度與以往多有不同,原來是這個緣故。”陸歸將肩頭的紫藤花瓣抖落,“只怕魏鈺庭也要記恨上你了。”

陸昭只手搭著欄杆,袖袂垂垂而落,是霜地顏色。日光將將透過濃雲,照在衣衫上,竟似冷風淡月,將人世陵囂之氣淘汰俱盡。仿佛這雙衣袖從未呼風喚雨,顛山倒海,僅是人間走,天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