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潮瀾河冬季的清晨白茫茫一片, 從山巒間擁簇過來的霧嵐像雲朵般懸浮流動,推開盤旋著祥雲仙鶴紋樣的窗欞,居高臨下, 能看見遠處祭司殿高高的塔頂, 被雪覆蓋得只剩一個尖角, 三五堆疊, 像雪地裏長出來的幾道冰棱。

殿內一時太過安靜,宋汾頂著這要命的壓力,卻得不到一句準話,上下牙齒無聲磕碰了下, 腦子裏那句“不是吧”越轉越清晰,最後幾乎寫在了那張風流散漫慣了的臉上。

他搞不懂。

這有什麽好猶豫的。

手一揮, 流霜箭矢橫渡虛空,箭尖遙遙對準他的眉心,都不用說任何一個字, 他立馬偃旗息鼓,所有的疑雲猜測不攻自破。

可是他僵立在原地這麽久, 江承函並沒有否認。

長久的沉寂後,江承函眼神從書卷上挪開,掀了掀眼皮,樣子說不出的清冷無暇:“五世家二十宗門,哪一家猜出的這件事?或者,誰擅闖了小殿,看到了流霜箭矢。”

他語調不急,聽不出動怒的意思, 詢問也不像要秋後算賬,而是陳述某種既定的事實。

這就是直接承認的意思。

宋汾心頭梗了梗, 他喉結無意識地滑動了下,再開口時,聲音有種不正常的啞:“為什麽?你瘋了?——你到底怎麽想的啊。”

顧不上僭越不僭越,他提高了音量:“你是神主……那可是流霜箭矢!”

江承函手指指節抵著桌面,稍用了幾分力,隨著這幾聲疑惑至極的質問,睫毛沉落,時光一躍,像是驟然回到多年前。

彼時,他與楚明姣才成婚沒多久。

有關神靈的一切在外人眼中處處都是禁忌,神秘無比,可事實上,江承函的生活乏味枯燥到極點。

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神主殿,深潭與禁區間輾轉,處理各種棘手的事件,必要的時候,甚至需要於千萬雙眼睛下露面,當個平撫一切的“定海神針”。

這也注定了他骨子裏的單調無趣。

楚明姣不一樣,她朋友多得很,山海界五世家二十宗門,她走到哪裏都有新的花樣,熱烈爛漫,無拘無束。

江承函與她成婚後,並沒有約束這種天性,她常常一早就不見人,大晚上才回來,或者晚上都不回來,只是通過聯絡玉簡,醉醺醺地聯系他,說晚上不回去了。

饒是江承函這種本不該有情緒的存在,心緒都能被她攪得稀巴爛,捏著玉簡生生氣得不想再理她,再低頭,摞成小山的奏疏一個字是都看不進去了。

楚明姣就是有這種本事。

這些都還不是最能挑動江承函神經的,身為本命劍劍主,她提升自我的方式殘酷慘烈,往往是在激烈廝殺中有所領悟破境,這要換做是別人,可能還稍微注意一點。

可楚明姣是誰啊,她和本命劍就是天定的搭档,這人一出劍,就完全變了個樣子。

她還喜歡越級挑戰。

往往酣暢淋漓打過一場後,她看著滿身的傷,才開始後知後覺地愁惱。

江承函每次看到這些傷的反應都不算好,他也不惱她,就是自己一個人生悶氣,要命的是,後面短則十天半個月,長則幾個月,她都被神主殿下看得牢牢的,只能在潮瀾河養傷,別想再出門幹什麽事。

那種滋味可真的是,無聊死了。

後面她就靈機一轉,每回受了傷,總一如既往和江承函報平安,再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不回家,自己要不就悄悄摸回楚家,要麽在各路朋友家裏借住,再要麽就直接在外面酒樓待幾天。

一般無傷大雅的傷,用過傷藥後養幾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她這個時候再慢慢悠悠回神主殿。

幾次之後,還是被江承函從手腕上沒消退幹凈的淤青擦傷,才長好還沒完全能行動自如的各處骨頭與關節上看出了端倪。

他皺眉,冷著眼看她,楚明姣與他對視片刻,心虛了,咳一聲,將傷痕藏起來,一邊嘀咕那藥怎麽回事這次恢復怎麽這麽慢,一面托腮對他道:“我沒事的,那本命劍就是這樣的嘛,我不能因為受傷和疼,就一輩子龜縮起來不修煉啊。”

她心向劍道之巔,劍之所指,無可匹敵。

三界的神後,絕不是她的理想。

江承函尊重她,理解她,不願束縛她,很長一段時間,都看著這姑娘風裏來雨裏去的橫沖直撞,荊棘般放肆生長。

只是每次,他從汀墨口中聽到楚明姣又與誰比試,受了怎樣的傷,再過一會,聽她在玉簡那邊扯著蹩腳的借口說今夜又不回去了,要在朋友家住幾日玩幾日時,還是會忍耐地閉下眼,心口一窒。

需要在原地頓一頓,才能配合她完成拙劣的謊言。

可往後兩三天,什麽心如止水,淡然從容,還是會被逐一打破,開始心不在焉,走神,止不住的擔心如瘋長的藤蔓般纏繞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