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從諫如流

姜沃回宮後,次日便奉詔往立政殿去面聖。

皇帝並未坐於側殿禦案後,而是坐在窗下,手裏正拿了一卷《帝範》在看。

姜沃上前行禮。

皇帝如往常般含笑道:“姜卿不必多禮。”又點了點自己對面:“坐——她如何了?”

姜沃將感業寺情形說了,皇帝聽過後點頭,微嘆:“這一年,宮外只好交給你和阿朝了。”

一年內,媚娘進宮是無可能了。

甚至一年後……

李治想起昨日事,就覺得一陣無力。

他開口道:“昨日太尉去禮部時你也在吧。你覺得太尉之意如何?”

姜沃道:“臣觀太尉意,確是為了後世禮法。”

李治臉色稍緩:“是,朕昨日原是有些不快的,但後來想想,舅舅必不會不顧母後不顧朕,倒是去為王氏和世家增彩,想來只是站在禮儀事上秉公直言。”

因眼前是久已熟悉的人,李治有那麽一瞬間像是回到了過去,變回了那個煩惱於被夾在哥哥中為難的晉王。

他嘆了口氣坦然道:“你瞧,我在看父皇的《帝範》來平復心境。”

“哪怕明知該欣而納諫,但被人直接說到面上來指責做錯了,實在是不好受。”

繼續訴苦:“何況朕剛把許敬宗訓了一頓,讓他改了奏疏,結果,今日還得把他詔過來……”讓許敬宗再改回去。

李治想想這個場景,就替自己的尷尬,忍不住把手裏的書擋在了臉上。而且,從這事後,只怕將來自己再改奏疏,朝臣就得掂量掂量要不要直接聽命了。

半晌後,李治才把面前的書挪開,問道:“對了,你覺得太尉是不是不喜許敬宗?”

姜沃點頭:“不喜。”

以長孫無忌的性傲,他能看上許敬宗也就怪了。

李治這才笑了笑:“也就你肯跟朕說實話了,朕昨日將此事問起於志寧和褚遂良,他們都道‘太尉無不喜之朝臣,皆是量才而用’。”

姜沃莞爾:“臣這不也是私下說實話嗎?到了朝上,臣也不這麽答。”

這句話,卻又勾起李治旁的思緒:“也是,朝上也聽不見旁的聲音了。你既在朝,自知如今這幾位宰輔。”

姜沃腦中再次迅速過了一遍如今的三省宰輔——中書令兩位,長孫無忌(知三省事)與高季輔;門下省侍中:於志寧、張行成;尚書省左右仆射:李勣與褚遂良。

“當年劉洎事後,太尉就有意推褚遂良和於志寧任宰輔,當時朕說與父皇,並未用褚遂良,而是換了張行成。”

張行成是李治東宮的少詹事,掌東宮機要事務,也算是李治的半個老師。

俱李治看下來,他倒是與旁人並無牽扯,當年就推他替換了褚遂良。

可如今,褚遂良還是做了尚書右仆射——尚書省掌六部。

而李勣雖是尚書左仆射,但他是軍伍出身,且從前許多年不在京中,對中樞朝務並不熟諳,出於謹慎常一言不發,基本由著褚遂良去處置尚書省諸事。

李治看著窗外秋色。

做了皇帝後,他時常有種回到十年前做晉王的錯覺,無人可用,說出來的話,也不會真的被人聽見。

就像當年,他去鴻臚寺為崔朝說話,鴻臚寺只是面上恭敬答應著,其實卻未聽從。

與如今似乎無甚區別。

“陛下勿急,如今都尚未改元呢。”

李治點頭:“也是。”

頓了頓:“舅舅是父皇留給朕的輔弼良臣,凡有建言,朕該納之。”又對身邊宦官道:“一會兒去請太尉過來。”

昨日答應的不情不願,想來舅舅也看得出,那今日便彌補一二吧。

*

而此時,長孫無忌倒是也如李治一般,面對著令他不甚痛快的建言。

來自他的長子,長樂公主夫婿,長孫沖。

先帝喪儀已完,作為通州刺史的長孫沖,就該離開長安回任上去。走之前,便向長孫無忌小心翼翼建言道:“父親日後若諫陛下,是否可緩和些?譬如昨日禮部事,讓陛下朝令夕改,損傷顏面,怕是有些不好。”

長孫無忌看他一眼:“是你的意思,還是長樂的意思?”

長孫沖只好賠笑。

接著就被長孫無忌瞪了一眼:“你倒不像我的兒子,像是魏征的兒子——怎得如此懼內?”

長孫沖努力為自己分辨:“也是兒子覺得有道理,才來勸父親。是怕父親與聖人生嫌隙。”

長孫無忌搖頭道:“長樂為陛下長姐,如今對待陛下,還是跟從前看幼弟一般,總不忍心加以言辭,且總想護著哄著。”

“可陛下已經是皇帝了,他該像先帝一樣從諫如流!當年諸如魏征、孔穎達、張玄素等人多少回當面直諫,先帝都是有過即改,從不覺得什麽‘朝令夕改傷了顏面’,陛下當如先帝一般才不負先帝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