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6—2008年,流動性寬松,政策抑制,市場穩步上揚,北京市均價7000元每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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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丹從工商大學畢業的時候,第一份工作就找到了CBD的一間外資律師事務所,京城裏的暑熱已經憋悶了大半個月,濕氣越來越重,眼見著一場大雨要如期而至,那是2005年的夏天。

2005年前後,中國加入WTO火候正旺,各種各樣的外資企業蜂擁而入,馬路上的廣告牌,電視裏的娛樂節目,憑空多了許多外國字母組成的洋品牌,學英語的潮流不僅在大學校園裏熱浪翻滾,三裏屯賣高仿名牌真絲手絹的小商販都能操著摻雜了各地方言韻味的洋文侃侃而談。不僅如此,各級地方政府紛紛大刀闊斧招商引資,各省市都比著喊出三資企業所得稅三免五減半、財政補貼、人才引進的優惠政策,能沾點外資的邊兒,不僅做生意方便,就連人都顯得洋氣。

謝曉丹在擁擠的地鐵1號線裏,看著車窗外站台上的工人正架著梯子,在一面空了十幾年的墻壁上貼巨幅商業廣告,隨著卷軸展開,烈焰紅唇的金發美女對著站台上密密匝匝的黑頭發露出了神秘的微笑。旁邊的北京大爺眼不是眼、鼻不是鼻地哼出一聲,京劇搭架子似的招呼一句:呵!過去這墻面,可是寫標語的地方,現在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北京啊,早晚讓你們這些外頭來的給禍害了。謝曉丹白他一眼,她明白在大爺心裏,自己也是那成千上萬從“外頭”來禍害北京的大軍中的一員。可惜,四九城的城墻早拆了,攔不住四面八方奔湧而入的進取心;當年沒拆的時候,不也沒攔得住那些剽悍驍勇,或是堅船利炮嗎?首都不是北京人民的首都,是全國人民的首都,眼下,躍躍欲試地要成全世界人民的大都市了,“土著”們那點兒小牢騷,簡直是螳臂當車。謝曉丹盯著廣告看,是Lancôme最新款的暗夜玫瑰系列唇膏,雖然不知道這個戴小帽子的ô怎麽念,她心裏還是升起了一股明媚的向往:五彩斑斕的新時代,像夏季的海風撲面而來,她帶著向往和忐忑,終於登上了那艘鳴笛起航的泰坦尼克號。

工商大學,如果落在二三線城市,其師資力量科研成果,也響當當扛得起當地教育先鋒的大旗,可惜是在北京海澱,周遭幾公裏內,遍布中國頂尖學府,倒使它的地位尷尬起來。四年前,應屆高中畢業生謝曉丹在沈陽老家填志願時,著實緊張過半個月,班主任勸她不要冒險,報家門口的師範大學最穩妥。一心想看外面世界的曉丹卻不甘心,在周遭一片擔憂聲中填報了這所位於京城的工商大學。那時的工商大學,在謝曉丹心目中地位堪比北大,承載著她對未來的全部期許。在等待錄取通知書的大半個月裏,她恨不得天天泡在家屬院樓下的小網吧,變著法地查詢關於工商大學的各種信息:校史多久,校園多大,教授多牛,師兄多帥……那滿懷的向往滋生出許多美好的幻想和期待,那所學校在那個夏天,就是她十八歲的世界裏最美好的可能。

或許是期望太重,多年後,謝曉丹反倒記不太清收到錄取通知書時的情景了。只記得那猩紅燙金的封皮,亦行亦楷的校名題字,彼時大約附近的燒烤攤兒剛支起來,淡淡的炭火味繞著蟬聲,凝固在那個北方夏日的黃昏。伴隨著街頭音像店傳出的“啦啦啦啦啦,許下你的心願”,她心中的快樂在滋長,手裏的通知書隨著音樂劃出美麗的曲線,坡跟塑料涼鞋偷摸撐起她一米七的身高,赤腳縫裏的汗漬也洋溢著不安分,未來充滿了不確定,這些不確定統統都通向一個未知的美好——北京。

十五年後的自己,在人生路口回望起點,想看明白當初那懵懂青澀的希望,是如何在大都市的滾滾紅塵中滋長成了風姿綽約的欲望。那時的她已經看不清起點,記不清初心,只隱約嗅得到夏夜混著炭烤香氣的晚風,還有那晚風背後,漫長靜謐的時光。

這段路太長,走得亦太快,大概是要用一生去解的難題了。

等到了北京,才發覺一切似乎並不如此。校園比自己想象的老舊逼仄,五湖四海湧入的年輕面孔也沒有期待中的生動活潑,這大約是全中國除了北大、清華、武大、廈大的新生都會遭遇的尷尬。緊接著,意識到曾經牽動自己全部喜怒哀樂的“偉岸”母校,在海澱居民眼中,不過就是一聲“哦”,這就迎來了第二輪的心理落差。有落差,就得調適。謝曉丹沒有南方女同學的精明靈動,卻不缺北方姑娘的坦然大方。她不算最快適應的那批人,倒也漸漸地找到了如魚得水的姿態。高挑挺拔的謝曉丹,在校禮儀隊裏出盡風頭後,慢慢將觸角伸向校外的各種社交兼職。這些兼職,讓她逐漸發現了自己的比較優勢,這優勢,一半來源於天生靚麗,還有一半,是她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大氣潑辣,得人信賴。大一時令她神經緊張的綜合測評和考試成績,到大三時已經顯得無足輕重,考過了英語四級,上學這件事,倒像是副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