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園筠生(二)

得皇帝恩許後,葉亭宴被挪入瓊庭藏書閣一間內室中養傷。

內室中置了簡單的桌椅床榻,聽聞是從前修撰前朝史書時所設的,史官們在藏書閣中廢寢忘食,有兩次忘記了宮門下鑰的時辰,先帝嘉許,特準眾人留宿。

只是守衛森嚴,不許出閣。

自那之後,除了宗室子弟,再無人在禁宮留宿過。

葉亭宴傷重未出宮、被托付了西園命案之事很快便傳了出去,人皆道是聖上寵信,連帶著他在點紅台上自削舊印的傳聞,足見文人風骨,倒成全了他的好名聲。

裴郗不能隨他居於宮中,當日又晚了些,等到第二日下了早朝,他才能來瓊庭照料。

葉亭宴仍舊斜倚在榻上,卻已將衣物穿戴得整整齊齊,宮人不知,見有人來,躬腰為他卷起了一側窗前的竹簾。

初日的陽光熱烈耀目,葉亭宴往外看了一眼,伸手遮擋,在自己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黑色的影子。

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見是裴郗,便笑起來:“錯之,你下次來時,該為我從豐樂樓帶些乳酪點心吃。”

裴郗默不作聲地提著食盒走近了,重重放下,又將盒蓋揭開,有甜香彌漫開來。

他往榻前的凳上一坐,板著臉道:“我有朝中要事同葉大人商量,勞煩諸位暫且退下罷。”

宮人不疑有他,掩門散去了。

見他們出去,裴郗立刻起身,飛快地將葉亭宴身側的竹簾放下來,將那輪雖是初升卻灼人眼球的太陽徹底遮掩了,才松了一口氣。

簾甫落下,裴郗就見葉亭宴臉色一變,倚在身後軟墊上重重咳嗽起來。

他捂著眼睛,眨了幾下,憑空落下幾行清淚。

裴郗連忙取了條白色絲帶將他眼睛蒙好,又捧著絲帕,先將那眼淚擦了,再遞給他,叫他咳嗽時掩面用。

葉亭宴接過,面上還帶著淚痕,嘴角卻綻了一抹笑意:“錯之呀錯之,跟著我這病秧子久了,越發有、有趙翁的模樣了。”

裴郗陰著臉低聲喚:“殿下……”

葉亭宴笑吟吟地打斷:“慎言,慎言,如今皇城內外,哪裏還有什麽殿下?”

於是裴郗改口道:“大人這眼疾需要耐心調理,盡量遮光才好,春日裏太陽初升,大人便迎風流淚,辰巳尚且如此,若到正午、若到炎夏深時,又該如何?”

“無事時,我帶著這絲帶便是,”葉亭宴有些心虛地道,“今日是因、因著——”

他尚未說完,便沒忍住再次咳嗽了起來,只好在間隙中假意抱怨:“因著昨日入夜春寒,兼之新傷罷了,都到三月裏了,怎地還是這樣冷?”

裴郗冷不丁道:“見她一面,當真讓大人這樣傷懷麽?”

葉亭宴攥著帕子擺手:“非也非也……”

裴郗的目光從他肩頸處掠過,痛道:“您是萬金之軀,當年死處求生,還要為自己烙下這樣一枚、這樣一枚——”

他眼中泛淚,哽咽不能言。

葉亭宴聽見泣聲,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拍拍他的肩膀,反過來安慰道:“無妨,你瞧,這不總歸是派上用場了麽,印記也沒留下,不算辜負。若沒有它,此處的劍傷,我還不知如何遮掩。”

裴郗卻越說越激動:“我早勸大人不必回汴都來,在北幽多將養些時日,我們有權有兵,屆時只要將帝後狼狽為奸的勾當公諸天下,您出面領軍至汴都城池之下,一切便如探囊取物——”

“錯之,”葉亭宴低低叫著他的表字,終於斂了面上的玩笑神色,“你以為他沒有權勢、沒有親兵?你以為不設算計的天下易主之戰,可以打得這樣輕松嗎?”

裴郗不答,葉亭宴自顧道:“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1]。戰,自古至今都是萬般無奈下的不得已而為之,我少時讀書,便不齒好戰之主,天下太平二十余載,青史俯仰古今,縱是不做帝王,我也不願做連我自己都不齒之人。”

他說到此處,突然苦笑了一聲:“不過如今,似乎也沒有好到哪裏去……”

裴郗不願叫他順著這個話頭說下去,匆忙打斷道:“殿下是蘇先生教出來的君子身,臣下,只有小人心。”

言罷,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葉亭宴平靜地丟了帕子,沒有再次糾正他,閑閑地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好似已然安眠。

約摸一刻鐘之後,裴郗才再次聽見蒙了眼睛的綠袍公子如同夢囈一般的聲音:“重見她,不算是傷懷,只是有些……不甘罷了。”

*

一晃三日,因怕遲了再生事端,內侍省著人撈了屍身之後,最快地驗過,派了個黃門來瓊華殿回話,順便將那日目睹的宮人一齊帶了來,換了內人服色,交由煙蘿派遣。

彼時宋瀾恰好在瓊華殿中,聽了回話,帝後俱是訝異——西園中的女子屍身不是旁人,正是從前瓊華殿中的張司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