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西園筠生(三)

“是,”葉亭宴起身後,恭恭敬敬地彎著腰站在她面前,溫言道,“張司衣是溺水而死,臣去問過花房宮人,最後瞧見她是半月之前,她收拾箱籠,準備出宮,想必人便是那之後遇害的。這屍身腐壞嚴重,仵作驗了許久只知她身上無其它瘢痕,眾人討論良久,都覺得張司衣是自盡。”

落薇蹙眉,然而還不等她開口,葉亭宴就接口道:“但是一妙齡宮人,上未開罪主子,下無銀錢之憂,為何投井?內侍省一籌莫展,不敢將這樣的結果遞答天聽,只好拖著,等陛下再指派人來查。”

內侍省誰敢將鬧得轟轟烈烈的案子倉促歸為自盡,查又查不出什麽東西來,整日盼著有人來接燙手山芋。

落薇道:“倒是他們的作風,那麽你呢?”

葉亭宴道:“臣與他們不同——內侍省遣人來尋屍體之前,或者更早,小裴大人便給了臣一樣證據,是他來西園被那宮女撞見的那一日,在路邊撿來的。”

落薇心頭一跳,見葉亭宴自袖口處取了一塊碎裂的玉石。

玉石為環狀,瞧著像是個斷裂的扳指,尖銳殘刺上染了些陳舊血痕。

葉亭宴手掌一翻,捧上那玉石內側給她看,還不忘提醒:“裂口鋒利,娘娘當心。”

昏暗的燭光之下,落薇瞧見那玉環內側淺淺雕了一只展翅欲飛的鷹。

她來不及驚訝,對方清潤的聲音便如鬼魅一般漂浮到耳邊:“娘娘細想,這樣的青玉指環,曾在誰的手中見過?”

“點紅盛會那一日,諸臣皆在,場面盛大,金天衛何以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不合規矩?西園那口井邊已是多年不見人……究竟是誰,知曉皇宮內事,敢在那裏拋屍?”

答案呼之欲出,能調金天衛慌忙到來、又能對上指環上鷹紋之人,只有那日被宋瀾呵斥過的逯恒、逯逢膺一人。

他匆忙喚來金天衛圍堵西園,已見心虛,金天衛不敢在封鎖之前報於帝後,恐怕是想要在來人之前查一遍有無暴露身份的證據。

不料弄巧成拙,帝後二人一齊被驚動,反讓他遭了訓斥。

落薇眼珠微轉,低聲道:“就憑這真假不知的證據,你敢指控金天衛首領、陛下的心腹?”

“所以臣才要請娘娘來啊,”葉亭宴嘆了一聲,佯做憂愁道,“臣請娘娘示下,本案的兇手應不應有、應當是誰?證據?臣自取之物當然做不了證據,但只要娘娘想,何愁沒有證據?”

落薇聽了這話,勾著唇角冷笑一聲:“本宮與逯大人無冤無仇……”

“他殺了張司衣,這還不算仇麽?”葉亭宴打斷道,“臣這幾日都在查些舊事,當年,張司衣是得了娘娘提拔,才被調入宮中的罷?她出宮之前,還給娘娘繡了帕子送去,她在宮中日久,為何要突兀出宮?左不過是得了哪個負心人的承諾,卻在臨行之際被滅口——只消將人抓來,這些疑問,臣都能替娘娘問出來。”

他說著湊近了些,燭火將纖長眼睫投在眼瞼上,一片小小的陰影。

落薇嗅到男子官袍上熏的檀香味道,閉上眼睛定了定神,她並未呵斥對方不合禮數的接近,只道:“本宮若應了,是本宮想為自己洗去聲名之憂,亦願為張司衣伸冤,那麽你呢,葉大人,你想要什麽?”

葉亭宴順著那盞燭台,重新跪了下來,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他所跪之地,恰好是她的披風鋪落處:“臣想要陛下的信賴。”

他清清嗓子,笑道:“娘娘已知我葉家之事——父親為國捐軀,長兄聲名有誤,二兄庸庸碌碌,被朝廷奪了爵位後,只得做低等兵士,在行伍中苟且,臣當年決意出去闖一闖,便是因一腔報國之志被淹沒在幽州黃土之中,臣不甘心。”

“臣在幽州苦心經營多年,終於有了方寸之功,陛下看得上眼,賞臣一口飯吃,可這口飯能吃多久呢?臣自己也說不準。”他笑著伸出手來,撫平了落薇裙擺上的褶皺,話鋒一轉,終於說到了正題,“陛下年青,皇位不過坐了三四年,朝中有宰輔,汴都有世家豪爵,地方有前朝宗室,邊境……”

落薇冷冷道:“你放肆。”

葉亭宴置若罔聞,專心地摩挲著她的裙擺:“逯大人是陛下的心腹,統領金天衛並殿前司,可稱得上陛下最信賴的人。可他畢竟是……先太子的舊人,陛下再信任,難道心底不會存一二分疑慮?”

他嗤笑了一聲,沒有擡頭:“可是臣,臣不同——臣身孤、清白、不事貳主,臣想做陛下信賴之人,必要為陛下清一樁心頭隱患,來做投名狀。”

落薇沉吟片刻,眼睫微動。

葉亭宴尋她前來,說是有事要稟,實則是在討巧——他欲使手段將逯恒做成自己的投名狀,以獲取宋瀾信任,同時又查到了張司衣對她的意義,便把她請來剖白一番,若是她應了,便是一箭雙雕之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