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歸雲山下一直都是白雪皚皚。

但這雪只會從山腳下一路蔓延到山頂,一旦觸及到歸雲仙府門口,這雪便像驟然消失了一樣。

無影無蹤。

從歸雲山山腳下踩上第一個台階開始,謝春山才算是真真正正開始走蕭懷舟走過的路。

一路上謝春山看見了許多東西。

有傲雪凝霜的松枝,就像是那個手握撼天弓不願意屈服於命運的少年。

有離巢覓食的鳥兒,即使在冰天雪地裏,也不忘呵護著巢中的孩子。

還有一樹寒梅,淩寒獨自開放,只要路過便可以聞見幽幽的梅香。

這些都曾是蕭懷舟當初見過的風景嗎?

去歸雲仙府的路上,一路蜿蜒上山,一共有一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台階。

到最後一層台階上的時候,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白衣道君,額頭上竟然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水。

粗重的呼吸聲映襯著空蕩蕩的歸雲仙府大門。

古樸的“歸雲仙府”四個大字牌匾之下,有一處嶙峋的假山。

假山石頭縫隙中,竟存著一個空蕩蕩的鳥巢。

巢中還有幾根殘留的羽毛,只可惜一只鳥的影子都沒有看見,看來是已經被拋棄了。

謝春山不敢想,前世蕭懷舟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夠順著台階來到他的山門下?

又懷著怎樣的心情,在這裏跪了整整一夜。

他彎下身子,想要觸碰一下蕭懷舟曾經跪過的青石磚面。

磚面堅硬,骨骼脆弱。

非尋常人的毅力所能達到。

瑩白如玉的手從青磚地面上挪開,徒留下了幾個猩紅的血印。

“又回來做什麽?”

長嶼老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木質的山門被人“吱呀”一聲從外面推開。

兩個道童引路,長嶼老祖人未至,聲先到。

謝春山猛然起身,擡頭與這位高高在上的師尊對視。

他的目光平靜而淡漠。

完全直起身子來以後,謝春山其實要比長嶼老祖高上一個半頭。

昔日的稚子孩童已經長成了玉樹臨風的模樣。

長嶼記得,當初撿了謝春山回來的時候,不過才四五歲的年紀。

雖然小時候也有著與平常人不符合的冷漠氣質,練劍的時候即使再痛,也絕不會留一滴淚,只會咬咬牙,繼續堅持。

也從來都不會與自己撒嬌,吩咐下的任務只是一味的埋頭苦幹。

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謝春山會變成現在的模樣。

淡雅清雋,迷迷滂滂,如淡雲遮月,周身上下都透著不近人世的淡然之氣。

仿佛這個塵世與眼前的道長沒有任何關系。

長嶼老祖一直以為,謝春山不會為任何東西,任何人而側目。

偏偏有個人卻成了例外。

謝春山沒有行禮,而是從袖中拿出一卷東西。

他的動作小心翼翼,極其寶貝地將那東西取出來。

是一卷紅底宣紙,上面用筆墨密密麻麻寫了許多字。

最顯眼的還是封卷上面系著的紅繩。

紅繩打的是同心結。

解開那縷紅繩,長卷上的字便十分清晰的落入長嶼老祖眼中。

嘉禮初成,良緣遂締。

情敦鶼鰈,願相敬之如賓;祥葉螽麟,定克昌於厥後。

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結鸞儔,共盟鴛蝶,此證……(注1)

落款處,赫然是謝春山的名字。

還有一處空地沒有落款,但已經留足的位置。

這是一份民間成親之時都會書寫的契約。

也算是一紙約束。

結了這契約,寫上生辰八字,再按上手印。

便是昭告天地,這二人結為夫妻。

此後白首到老,不離不棄。

歸雲仙府並沒有不允許弟子成親。

畢竟修道之人,到最後可以飛升成仙的只是極少數。

大部分弟子最後要麽是終老歸雲山上,要麽便是知道此生成仙無望,請告師父回到鄉裏,尋一良人,相伴余生。

所以長嶼老祖並不限制弟子們離開。

而歸雲仙府弟子眾多,修無情道的一共就那麽幾個。

謝春山便是其中之一。

無情道者,即使成婚,到最後也將斬斷姻緣,冷心冷情,方可成就大道。

所以在入門之時,長嶼老祖便已經同每一個要修無情道的弟子說過,一旦進入此道,就該斷情絕愛。

不該貪戀人世繁華。

此刻長嶼老祖不知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將這契約上每一個字全都讀完的。

謝春山遞上了婚書,卻一言不發,只是執著的盯著婚書之上旁邊的那個空位。

那個位置便是父母高堂蓋上自己印章,見證這段契約的地方。

與此同時,謝春山也做好了死在這裏的準備。

若是論實力,其實以謝春山的天縱奇才,未必打不過長嶼老祖。

只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謝春山不會動手。

萬層台階,依舊不能體會蕭懷舟當初的錐心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