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看,那個就是二柱,他老子是分管莊子上的管事,一家子也是家生子。”

母親下巴一指,沉碧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被雪妝點過的松樹下,站著一個穿著深藍色棉襖的年輕男子,中等身姿,吊梢眼,嘴唇很厚,頰上腮肉飽滿,眉眼顯的呆滯。

二柱朝她憨憨一笑,一張嘴,略黑的皮膚下,一口大白牙。

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要交代在這種人手裏,沉碧只覺得心中作嘔,她就掉頭往自己家裏趕。

沉碧母親笑著安撫二柱:“我姑娘面皮薄,你先回去吧。”

撩了話,又擡腳追上沉碧,“你到底怎麽回事啊,二柱人長的周正,為人老實,父親又是管事,你怎麽撩噘子?我告訴你,你今年都十九了,已經錯過了好幾門好親事,再錯過二柱,我看你上哪去找。”

沉碧聞言頓住腳,連擡起來,唇邊泛起譏笑,“老實……像我爹那樣的老實人嗎?”

母親被這熟悉的怨憤目光一刺,驀的想起她丈夫--那個人人都誇老實,脾氣好的丈夫。

就是這個脾氣好的老實人,在家裏,一喝醉酒,就打她,打孩子們,一遇到外人就囊包了。

那年夫人要給公子選書房侍婢,家生子的適齡女兒都有機會參加,正是這關頭,沉碧的臉叫隔房的松綠給抓壞了,她松綠她父親那壯碩的身材朝那一立,老實的相公啞巴了,一個屁也不敢放。

前年,丈夫醉酒喝死了,她們母子母女居然有了幾天好日子過。

顧家的家生子都住在這一片,沉碧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閱草堂,很少回來,窄小的一間抱廈,三個姊妹一起住,一張榆木床,床頭一張陳舊的榆木幾,上頭放了一只顏色斑駁的銅鏡,墻角一只半舊的箱籠用來放衣服。

沉碧眉頭皺了皺,看了看身上柔軟的細棉,再掃一眼冷硬的灰色布衾,眼中閃過嫌棄,撫了撫鬢邊新買的銀簪子,挺直了身板站著。

她母親車像個念經的尼姑,軲轆話只有那幾句反復:“娘知你心氣高,可你都十九了,公子擺明了沒有收通房的打算,你沒那做主子的命,別不甘心,做奴才的不都這樣,找個奴才配一對,生兒育女,這輩子就過去了,咱們做女子的最要緊的是本分,可不興做出爬床那起子事情,嫁給二柱,你好歹是正頭娘子,你得為你弟弟考慮。”

本分?

沉碧覺得可笑,本分有什麽用!

本分,只能配個奴才,再生個奴才,一輩子都是奴才。

沉碧真是一分鐘都不想多待了,“你倒是本分,被爹打了一輩子也不敢吱聲,除了得到一身的毛病,你得到過什麽?”

她知道一個人住一間寬敞屋子,有自己私密空間的滋味嗎?

她知道不用受氣真正做一個人的滋味嗎?

她知道夫君值得人崇拜愛慕的滋味嗎?

她知道孩子有一個睿智的父親的滋味嗎?

她什麽都不懂,只知道同一塊爛泥攪合在一起,被打了要忍受,伺候一個渾身臭毛病的男人,為她生兒育女,然後自己落一生病。

沉碧覺得好笑,她一生都活的失敗,怎麽好意思用她爛泥一樣的人生來教她人生的道理。

婦人四十的臉,被生活磨礪的像六十,深刻的紋路交錯,嘴巴外凸,眼神泛著一股子死氣,被自己掉下來的肉諷刺,亦只是麻木的看著女兒,唯一的情緒是惶恐。

惶恐女兒亂來,會累的她眼前清苦卻穩定的生活丟了,她還是那句話:“那不是咱下人日子,你這要是出事,會累著你弟弟的。”

沉碧最瞧不上的就是這個樣子,“我回去了,以後不必再給我說親事,若是出了事,我會自己擔著,不會連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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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天牢,腐肉的糜爛味和著血腥氣彌漫在空氣中,令人作嘔,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頂著屋脊,石壁上的燭火被震的抽搐跳躍。

顧修用帕子慢條斯理擦著指節,牢頭恭敬的將人送出監牢。

牢頭恭敬的想,要說人家得聖上器重呢,就牢裏現在關押的這位,身份實在是高,沾著皇室呢,誰都不敢審,只有世子,那倒刺的鉤敢直鉤鉤將人的腎戳個對穿。

不愧是鐵血閻王!

這樁偷換軍械的案子,倒這算是徹底破了。

天牢內沒有天色,顧修提著下擺踩著石階出天牢才知,天色已經黑透了,一片瓦藍的深黑。

他沒有坐馬車的習慣,更習慣這種奔騰的速度。

一盞茶的時間,馬穩穩停在鎮國公府門前,兩只燈籠靜謐在一片細密的雪中。

這天,雪沒完沒了的。

自有下人牽了馬去馬鵬,顧修踩著冷硬的灰色台階跨進俯門,門房遞上來一只暖和的手爐,“爺,暖暖身子。”

是一只銀質的祥雲花紋手爐,有蘋果那麽大,外頭罩了一層薄薄的白色罩子,罩子上繡的一副雲月……這針線手藝,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