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栗山拍電影很慢。

做他電影的制片人,要隨時做好掐人中的準備。在他漫長的拍片過程中,他的片場發生過的事情包括但不限於:

女三號殺青完,他覺得整個給出的感覺不對,於是重新找了個女三,原演員剪到一刀不剩;

現場原聲收錄完進入制作階段,覺得全片各地的方言口音還是不要為好,於是演員們提前三個月受訓的口音成為無用功,所有人返場重新配音;

拍至中段時,他覺得這一場,男一死掉會更美。於是男一忽然死了,男二驚天大餅砸下,驟然升番。彼時男一演員來自日本,為了這位亞洲名導的片,他推掉了整半年的片約,忽然“死掉”,他整日在片場無所事事,一個月後終於痛下決心回國。面對日本娛樂媒體鏡頭,他以日本人式的迂回,禮貌地說:“栗山是個獨特的導演,我學到了很多,尤其是關於‘出其不意’一事,我終生受用。嘛,人生就是如此,真是如煙花般絢爛又不可捉摸呢。”

原定三個月拍攝周期的片,因為覺得整組演員的狀態都太浮,他停工一個月,每天帶著演員們冥想修行,走路,不停地走路,“汲取自然的能量。”男女主演上訪談,被問及在這位最會調教演員的名導手下,學到了什麽。男主支著腮,說:“走路。”

但這一切,並不代表栗山是一個沒有規劃、散漫的導演,恰恰相反,他有最高精度、最細致的項目推進表,和最折磨人的高要求。

有關他最出名的折磨演員的故事,是柯嶼還是個花瓶演員時,在他手底下飾演一個出獄回鄉的亡命之徒,他要吃一碗雲吞面。後來柯嶼吃了三十碗,催吐、反酸、急性腸胃炎,躺在片場打點滴時,覺得注射進靜脈的都是雲吞面的湯。

一切反常、顛倒的舉動,都只是因為不符合他的經緯線。栗山是一個經緯度分明的導演,在他的詞典裏,沒有“差強人意”,只有嚴絲合縫。

誠然,在觀眾的想象中,成熟的導演拍攝一場電影,該像拼模型,藍圖是既定的,模塊是清晰的,機位是提前畫好的。在開動前,導演該成竹在胸,所有人只需按部就班。但事實上,拍攝電影如同打仗,尤其是在自然環境而非棚內、影視城中拍攝的電影,更是如此。戰場瞬息萬變,片場也風雲變幻,光線、環境、演員間的化學反應、一切景框內的調度,都要根據戰局微調。

一切該犧牲的,都是能犧牲的。作為導演,仁慈是最大的災難。這是栗山在星河獎大師班裏留下的名言。

雖然栗山不說,但所有人心知肚明,這個健康但年邁的導演是拍一部少一部,因此,雖然他整日拿著手持取景器,帶著攝影指導老傅和大攝蔡司漫天漫地細細地構圖取景,但並沒有人催問他究竟什麽時候開拍。

阿恰布的村民漸漸習慣了這群陌生人的存在,村頭的小飯店開起來了,深夜能炒菜的小酒館也開起來了,釘馬掌、宰全羊這樣日常的牧作活動,總會迎來陣陣圍觀驚奇。有時候,應隱就在這些圍觀的人群中,身邊陪著姜特。

他每天的生活很簡單,除了陪應隱轉村子,就是放牧。他的馬兒不在這裏,因此他是免費幫別人放。近百匹馬越過溪澗,原本該將土地踏得震顫的,因為雪的緣故,卻是如此靜默無聲,馬蹄揚起雪沫,濺起晶瑩溪水。

應隱看著這樣的畫面,想的是尹雪青的心情。她是尹雪青的眼,尹雪青的呼吸,尹雪青的心跳了。

她用入戲,來出戲。

有一天,冰天雪地的凍著,她從溫暖的被窩裏出來,沒有驚動俊儀,也沒有吵醒緹文,推開被風霜凝結的木門——吱啞一聲,她來到門外。淩晨三點,雪反射著月光,她跪在雪地上,睡衣系帶從腰間解開,衣襟從肩膀滑落,露出她瘦又豐滿的上身。

那麽冷,那麽怕冷的人。

但她捧起一捧雪,用雪輕柔地、沉浸地擦著身體。

那是尹雪青的戲,她在冬夜用雪洗澡,望著雪地裏的月光,鏡頭自背後取景,照見她纖細而舒展的脊背,和那一截微微低頭如荷花風動的後頸。

氣溫太低了,那些雪像粉霜,並不融化。

門沒關嚴,被風打開。俊儀睡在風口,摸索著跨過門檻時,惺忪的睡眼驀然睜大。寂靜的雪夜,她在雪地裏跌跌撞撞,撲通一下摔進雪中,又連滾帶爬地起來,一把拽住應隱手——

“應隱!”她氣喘籲籲,眼睛圓睜,大聲叫她名字,像叫魂。

應隱的魂不知道回沒回來,身體抖了一下,“俊儀。”她垂著眼睫。

“跟我回去。”俊儀斬釘截鐵地說,蹲下身,將應隱的衣服披上。

應隱的魂回來了,她輕輕摟住俊儀。

俊儀一動不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