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沈青梧總是要強行出現在張行簡的世界中。

勢如冰劍, 碎金斷玉。

她要在張行簡心口刺一個無底洞,掀翻他所有的沉著、清醒、冷靜。這個洞, 要一日勝過一日, 一年比一年裂縫大……總有一日,她要徹底摧毀他、瓦解他。

天龍二十三年冬日最後一天,無龍雪山中風雪交加這一漫長一夜,張行簡跪於地、一動不動地任由沈青梧倒在他身上時, 他便已經意識到了她對他的影響。

寒夜飛雪, 天地煞冷。

張行簡靜靜地跪著, 靠著他的娘子身上血跡早就幹了, 拂在他頸處的呼吸也稀薄微弱,連搭在他肩上的手臂都前所未有的無力。

雪落在張行簡的睫毛上。

他良久不動,比她更要像一尊冰雕。

待過了很久, 沈青梧的呼吸越來越弱, 張行簡才慢慢伸手,小心避開她腰腹上那柄劍,將她抱入懷中。

他應該和長林一起找人的, 他不該獨自救她。

張行簡冷靜地想著那些, 緩緩開口:“沈將軍。”

已然昏迷的沈青梧當然不能回應他。

他冷漠無比地看著這片遍地屍骨的天地,自言自語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又是活生生一條性命。我應該幫你的。”

他垂下眼, 目光落到沈青梧那被冰凍住的半張臉上。他想那凍瘡,估計得受許多罪了;但是幸好, 她活下來了。

張行簡輕輕吐口氣。

他說:“在下要拔出那柄劍, 為你包紮一下傷勢, 如此在下才能帶你離開這裏, 找回軍營。在下並非想唐突沈將軍, 情非得已,請將軍見諒。”

他自顧自說完了該說的話,便環視此處環境。他有些狼狽地將她抱起來,尋找避風的地方。

此處環境太差,他只能用雪幫她清洗傷口。拔出劍後,她身上沒有一點幹凈的衣物可以包紮,他只好撕了自己的內衫衣帶幫她處理傷勢。

最後,他飛快瞥一眼被自己寬衣解帶、仍全然無害的娘子。

他不禁笑一下。

若是沈青梧清醒著,他敢這樣對她,恐怕她早出手了。那個娘子,向來是只許她冒犯旁人,不許旁人碰她一下。

雪花凝在張行簡長睫上,他面容更白了。

他脫下外袍蓋在她身上,嘆口氣:“希望我們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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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覺得周身都十分舒服,像是浸泡在一汪溫泉中。

暖融融的,血汙也似乎清理了些。氣候太冷凍壞了她,她有時感覺不到傷口的痛,只覺得自己似乎活過來了。

她渾渾噩噩地睜開眼。

她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因這一幕是她夢中都不會有的——

大雪紛飛,山霧如霜,寧靜至極的深夜中,她被一人背著,在深山中緩行。擡頭不見明月,只有無邊無際的雪霧。

她茫茫然然地看著背著自己的人:

膚色如雪,側臉清雋,鼻梁挺高,唇微微上翹,是一個習慣微笑的恰到好處的弧度。

那麽長的睫毛,那麽黑的眼睛……就像畫本中畫的那些俊俏郎君一樣。

他因背著她,而呼吸沉重。雪夜中,她拂在他頸上的呼吸幾乎沒有,他的呼吸則呈白霧,在半空中飛呀飛,向上飄遠。

沈青梧還聞到血味、腐爛屍味,不知道來自哪裏。

這真是世間頂美好的一幕,安然恬美。

她吃力地伸出手,輕輕戳那人的睫毛。

那人的睫毛動也不動。

沈青梧不知是失落,還是釋然:果然,這是夢,夢中人都是假的。她大約真的快死了,夢到張行簡時,居然不是想劈了他,而是被他背著。

可是他怎麽看起來,像冰做的月亮,周身都泛著寒氣。

沈青梧迷離的:“張行簡。”

張行簡不回應。

沈青梧問:“你累不累?”

她自言自語:“我挺累的。為什麽我都死了,還覺得很累?”

張行簡察覺到她意識昏昏沉沉,不過說一些夢魘的話。他微微思考,想自己該如何讓沈青梧意識到如今情況時,聽到沈青梧很認真地問:“你是死在我手裏的嗎?”

張行簡輕輕笑了一下。

他聲音清如月光:“沈青梧,這幾年,你過得開心嗎?”

張行簡問她開不開心……

沈青梧便更覺得這是自己的夢了。

之後她再沒說過話,只是安靜地伏在他肩上,有時睜眼,有時昏睡。昏睡時做些亂七八糟的夢,有點意識的時候,就看到山草半人高,他背著她一直在走。

黃泉路為什麽這麽長?

天地蒼茫,生死有命。死亡竟然不可怕,像一場安然聖潔的盛事一樣。

她無疑是很虛弱的,但她心又格外靜,竟覺得此間美好,此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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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穹燎原,天地何曠。

張行簡背著沈青梧,順著繩索標記的方向走回頭路。

他將外袍給她披著,自己一直忍著寒意。他不和背上傷得糊塗的沈青梧說話,不去喚她的意識,也是怕自己泄了力,二人一起倒在這山中,再也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