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坦誠

屋內, 荀世俞目光有片刻的渙散,隨後發出一聲長長地喟嘆:“糊塗,糊塗啊!”

燈盞不及的暗影中, 謝執直挺地立在其中,最後一次,沉默無言地對荀世俞彎腰行了一禮。

良久, 直起身,向外走去。

謝執堪堪推開門前, 荀世俞轉向他:“她當初能夠為季梧放棄你,以後便會以同樣的理由再次放棄你,入仕也好, 出仕也罷,你最後只會為她所累;終有一日,你會後悔。”

但荀世俞後來的話謝執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只聽到第一句,而後,整晚都極為平穩的情緒在頃刻間被打破。

他僵硬地轉過身:“您說, 為了季梧放棄我……是何意?”

猶疑的話輕飄飄的懸在空中, 隨著“吱呀”一聲門被從外推開, 落到了地上。季念對上屋中兩人的目光,對荀世俞福了福身, 最後緩緩對上了謝執那雙醴泉般的眼眸,那雙她曾在與他分開後的夜裏,無數次想念的眸子。

“我訴於你。”她說。

謝執站在她面前, 距她僅一步之遙。他看著她, 重重月影打在兩人身上。

季念深深地吸了口氣, 像下了很大的決心, 在寂靜中緩緩開口:“四年前,阿梧突發胸痹,醫治胸痹之藥貴如天價,父親和母親寧肯看著阿梧死都不願再治,所以我——”

似是不知該怎麽說,似是說不出口,她指甲陷進肉裏,道,“與嘉裕侯做了一個交易。”

“他給你救治阿梧的銀子,”謝執說了下去,“你……嫁給他。”

看著季念的表情,破碎的過去在此刻串成了線。

月影下,季念的臉色是慘淡的,她閉了閉眼:“對,但最後嘉裕侯沒有如約給我足夠的銀兩,他給我的銀兩只夠維持阿梧半年的藥量。”

那半年,是她最灰暗的半年。

失去了他,失去了活蹦亂跳的阿梧,她將自己活成了一具行屍走肉,可她甚至沒有消沉的時間。她只能逼自己撐下去,將所有的銀兩投入覺春樓,然後不吃不睡地去經營,每一日每一日都陷入在救不回阿梧的噩夢中。

“這些……你為何從沒有同我說過?你為何不找我卻寧肯去找……”謝執霎時噤聲,難以置信地轉向荀世俞,“所以四年前,先生您找過令令嗎?”

荀世俞沉默地從案後走向前,沒有回答。

他的視線始終都落在另一個人身上:“三小姐,老朽說過,老朽的態度沒有變過,四年前你什麽都給不了子卿,四年後你依舊只能讓子卿為了你犧牲自己。”

謝執:“先生!”

一切都在瀕臨失控的邊緣,謝執甚至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樣的情緒。

可手心忽然觸及的冰涼,讓他一僵,看向季念。

季念抓著他,把手縮進了他的掌心裏:“不是因為太傅大人,也不是因為阿梧,我沒有同你說的理由,是我自己。”

她的聲音是柔和的,那柔和中帶著的,是錯失四年的遺憾。她說:“是我沒有勇氣,讓那個很努力才能維持傲慢的自己站在你面前。”

謝執不知自己該做什麽,只是一點點地,收緊了手。

四年,整整四年。

他用浪費自己來等一個明知不會回來的人。

所以重逢後的第一樁事,不是坦誠自己沒放下她,更不是問問她最近可好,而是用一句句彼此最聽不得的話刺傷她,告訴她,自己因為她,過得有多糟糕。

卻從沒有想過,他無比空洞的四年中,她到底又面對著怎樣的痛苦。

他握緊她的手背上,是凸起的青筋。

“這一次,不會這樣了。”他道, “我不會再放開了。”

可季念卻搖搖頭:“不是你,是我。”

然後,她在謝執的目光中,轉向荀世俞:“太傅大人沒有說錯,四年前我什麽都給不了謝執,我甚至給不了他一個坦誠。”

“可現在,”她道,“不一樣了。”

她說過的,一切都與以前不一樣了。

沒有等荀世俞再說什麽,季念再度轉向謝執:“謝執,如果我什麽都沒有,你能幫我照顧好阿梧嗎?”

“我能,”感受到她抽離的手,謝執下意識握得更緊,“但你不會什麽都沒有,你什麽都不用做。”

季念看著他,笑了笑:“我一直覺得我們兩個是不一樣的,你就像天上掛著的月,明亮,皎潔,而我便是水裏的影子,淡淡地好似也是輪明月,可伸手摸一下便知,假的。”

謝執牢牢地盯著她,喚道:“令令。”

“四年前我這麽想,四年後我們再見,我還是這麽想的。” 季念沒有逃,也沒有躲,緩緩地抽出了手。

然後低眉望著自己的手心,目光漸漸柔成了水,“可是直到今天,被你穩穩地牽在手心裏,我才終於發覺,影子又如何?影子亦是月亮映出來的。”

“你的執著和我的退縮,才是我們兩個之間——最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