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濃烈

段伯的花貓抻了抻身體,從季念膝頭跳了下去。

仿佛都忘記了今夜坐在這裏的目的,沒人提宅子的事,季念只顧著低頭喝酒,耳朵不知何時也泛了紅。謝執亦不言語,偶爾端起碗抿一口。

一晃眼,他們兩個好像還是從前那般,什麽都不說,隆冬時節坐在一道與對方對視一眼,整個人都是暖的。

不知過去多久,季念的那壇梅花酒已喝完大半,謝執喝得少,她估算著大概只有她的再一半。

可謝執喝的是西鳳酒,她喝的梅花酒根本沒法比,西鳳酒用高粱釀成,出了名的性烈,一口便足以抵她喝的一碗。饒是謝執時不時只酌一口,也已經小半壇下去了。

見謝執還要再倒酒,季念手伸到他面前,把那酒壇子壓住了。

謝執看向她,用眼神發出無言的詢問。

“我記得你以前,”季念沒松手,說道,“喝不了酒。”

以前公子小姐設宴常玩文人曲水流觴那一套,在院子裏挖一條娟娟細流,酒杯從上遊漂浮而下,酒杯漂到誰面前誰便要現場作詩一首,若是作不出,便要罰酒一杯。

甚至為了增加難度他們還會設下主題,各家公子多多少少都被罰過酒,唯有謝執,再難的題都能從容應對,那會兒還有人開著玩笑問他是怎麽做到如此遊刃有余的,謝執只笑笑道:“只是太不想喝酒了。”

大家聽罷都沒細想,以為謝執是不愛飲酒,只有季念知道,他不是不愛喝——而是真的喝不了。

所以她根本沒想過今天來酒肆取酒的人會是他,更沒想到他會喝這麽多。

“那是以前。”謝執手亦未松。

自相見起,他們便沒說過幾句話,即便說了也都是無關痛癢的,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第一次提到以前,如此輕描淡寫。

季念不再阻攔,移開手時裝作輕松地笑了笑:“都不知你酒量這麽好——”

本該抽離的手指被人摁住,話音戛然而止。

她彎起的嘴角下落僵直,再看向他時,呼吸都是凝住的。謝執就這樣按住她的手,直直地與她對視:“是為何呢?”

指骨相貼,他一寸寸收緊手,重復道,“你覺得我是為何,酒量會變得這麽好?”

酒氣在燭下濃烈地發散,滾燙熱度從兩人交錯的指間流竄全身,他的眸色那樣沉,沉得讓季念陷入其中,無處可躲。

她分不清自己有沒有醉,只覺得梅花酒的後勁在那一刻迅速湧上,一道占據腦海的還有一個荒唐至極的答案。

不可能,也不可以是那個答案。

她張了張嘴,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露出破綻,尋了個最平常的理由:“這幾年官場沉浮,免不了有飲酒的場合。”

他們都沒有動,覆下的指尖在那纖細的指節上用力得泛白,謝執望向她,不加掩飾地望向她的眼底。

那目光像是要看穿她,看穿她的一切遮掩,看穿她是不是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季念喉間發澀:“謝執……”

“是。”

季念驀然噤聲。

“是,”謝執忽地笑了下,指尖溫度在一瞬間盡數抽離,“如三小姐所說,是因官場沉浮,交際應酬——”

他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絕對不是因為你。”

……

酒肆空蕩,桌上是兩壇未喝完的酒,桌邊卻只剩季念一人。

謝執說完那句話便起身離開,夜色仿佛從頭至尾都是如此寂靜。

季念抓過他留下西鳳酒倒了一碗,一口下去,辛辣從喉嚨口翻湧著灌下,所過之處灼得像要燒起來。

指節的每一寸都殘留著他的溫度,她不是個情緒外露的人,她可以面色平靜地與他對飲,可以接受他的疏遠和冷漠,甚至可以聽他一字一句戳穿她的隱飾,卻獨獨看不得他酌盡烈酒,神色清明。

誰都想不到,他們兩人的相識有多麽不正經。

第一次是賭坊,第二次是酒肆。

那天季念是白日來的這裏,再醒過來時,外頭天都黑了。

她眯著眼睛,還沒習慣面前的燈光,身上重重的,卻也暖暖的,她方要伸手去摸是什麽東西,一道清潤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醒了?”

心中咯噔一聲,她甚至沒有擡頭便認出了這人是誰,即便這只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季念吸了一口氣,取下背上的披風:“你怎麽在這裏?這是……你的嗎?”

謝執接過,笑道:“恰巧路過,承蒙姑娘上次關照,見到姑娘倒在這裏,便進來看看。”

季念知道他說的上次是賭坊那次,可那哪裏談得上關照,不過是她一廂情願押了點銀子,最後還是人家親自出面讓那些人閉嘴的。

“公子說笑了,我沒做什麽,而且……”季念有些窘,耳朵隱隱發燙,“你可以直接叫醒我。”

那會兒季念就是個剛及笄的姑娘,在季宅再不好過,也還不算經歷過什麽難抗的風浪,做不到萬事都冷靜應對,更何況是喝了個大醉的模樣被人看了去,還有什麽比這更丟臉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