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他手心裏的那枚硬幣。

池雪焰花了好幾秒, 才想起四個月前自己隨口說出的那個比喻。

那一晚,存滿未知故事的遊戲機中,他逐一投入了四枚硬幣, 由此流淌出四段人生,令他理解了賀家人之間很難用簡單的對錯來下定論的復雜關系。

務實的理想主義者,天真爛漫的藝術家,快樂的傻瓜,還有失去母親後一路走進了黑暗的偏執者。

池雪焰聽完了這四段故事, 感慨之余,才發現, 他更想了解的, 是發生在小說之外的第五段故事。

此刻正坐在他身邊的神秘穿書者賀橋, 有過怎樣的人生?

伴侶理應互相了解, 了解彼此的一切。

即使他不曾有過愛的經驗,也天然清楚這個常識。

因為這是心動降臨時, 本能湧現的探究欲, 不需任何教學。

是因愛而生的互相交換。

可惜那晚的賀橋,問過了他發色的來歷, 卻沒有收下這第五枚硬幣。

日子如水流逝,來到四個月後的同一天, 二十四號的夜晚。

相同的《完美夏天》,相同的隔音車後座。

相反的季節,相反的提問人。

在時間與場景的奇異巧合裏,他還會想把這枚硬幣, 投進終於再次開放的遊戲機嗎?

池雪焰其實不知道。

他剛剛收拾好心情, 重構了曾經或許有所缺憾的青春。

這是池雪焰與自己相處的方式, 他並不期待、也不需要其他人給出的回應。

在平安夜這天重遊故地, 替賀橋慶祝生日的表象下,還埋藏了另一層敘事,是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對他而言,現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很好。

好到不必再做任何改變。

也不必強求抹平那份被拒絕的悵然。

池雪焰漸漸明白,他大概不會投下這枚硬幣了。

愛情畢竟是一種結局未知的冒險,就像蘇譽對每任女朋友都是一腔真心,但幾年下來,愛意不斷燃起又熄滅,戀人來來往往,唯有耐心聽他訴苦的朋友一直沒變。

池雪焰喜歡這段日子以來和賀橋的相處。

不是愛情,但能讓他感到輕松和愉悅。

他也不在乎協議婚姻這層關系,因為他又變回那個不想談戀愛更喜歡單身的池雪焰了,已婚身份不是障礙,反而是個拒絕別人時最省事的借口。

如果賀橋未來想要跟人擁有一段真正的婚姻,他會配合地澄清關系,也願意隨時離婚。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都沒有必要再做多余的冒險。

相處久了,他似乎也被賀橋傳染了那種縝密的理性。

就像賀橋被迫穿上一身風格截然不同的衣服。

池雪焰這樣想著。

從話音落下起,車後座已經安靜了很久,靜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

他沒有想好要怎麽拒絕這道遲來的回音,但他們的目光一直交匯著。

池雪焰覺得,賀橋應該早就能從他往往不加掩飾的眼神裏,讀出那個無聲的答案了。

他決定隨便說些什麽,來打破這段冬夜裏密閉的沉默,讓這個行程很普通平淡的生日,也在普通平淡的話語中結束。

比如“你已經把所有硬幣都給老板了”,或是“前面有蛋糕店,我沒有提前準備生日蛋糕,要讓司機在那裏停車嗎?”

可奇怪的是,池雪焰卻沒能將這些話說出口。

他始終注視著賀橋的眼睛,沒有看到絲毫復雜的波瀾,例如了然、失望,或是落寞。

那裏面只有一種很純粹的等待。

等待著他回復那個提問,即使答案已昭然若揭。

正在空氣裏安靜交織的目光,給池雪焰一種錯覺。

仿佛不僅僅是賀橋,連他自己也等待了很久。

所以,他忽然臨時更改了將出口的話語。

他的生命中總是充滿了捉摸不定的非理性。

“要是你準備的故事足夠無聊的話。”池雪焰冷不丁地開口道,“我就會用掉它。”

他第一次想要聆聽有趣的反面。

——“那是個無趣的故事,不如一千零一夜精彩。”

這是賀橋拒絕他時用的借口。

如果不是借口,而是事實呢?

在已經關上的窗戶裏,這是唯一可能的缺口,或許還會有風從那裏吹進來。

池雪焰的語氣很平常,一如既往的隨性和恣意。

但聽到這句話的人,卻終於收到了屬於今夜的生日禮物。

一枚輕輕掉進遊戲機裏的硬幣。

“沒有騙你,那的確是個無趣的故事,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講完。”

那是很短的一句話。

緊接著,池雪焰聽見身邊人也一如既往的溫和聲音。

“我不知道我的過去。”

硬幣落地,發出清脆美麗的聲響。

他用第五枚硬幣換來了一個最簡單粗略,也最不同尋常的答案。

池雪焰一直以為賀橋只是帶來未知的故事,卻沒想到,他就是未知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