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黃青荇將兄長的遺軀平放於地上,為他掇拾好淩亂的衣袍,再用自己的衣袖仔細拭去其臉上血漬,讓其留有最後的體面。

兩人同父異母,雖有兄弟之血脈,卻無兄弟之情、兄弟之實,直到陰陽相隔才有了惺惺相惜,實在叫人唏噓。

做完這一切,黃青荇才應道:“裴大人何必以此來羞辱我?鄙人姓黃,字青荇,恩師喚我黃青荇。”他承認王高庠是兄長,卻不承認自己是異族。

“水荇青青滿綠波,與青山相映,你的所作所為豈配得上南居先生的‘青荇’二字?”裴少淮繼續質問道,“你何來顏面喚南居先生為恩師?你對得起他的栽培嗎?”

黃青荇起身,錦衣衛雙刀攔在他的身前,他卻不管不懼,生手握住刀刃,任憑手心漫血,直勾勾看著裴少淮道:“你為當朝天子,我為其子淮王,各為其主,成者活敗者死,僅此而已,誰又比誰高貴?”

他不承認自己與上家是一夥的。

黃青荇繼續癲狂道:“倘若我今日早到半個時辰,順利拿到虎符,助淮王坐上皇位,我黃青荇便是從龍大臣、權柄滔天。”他閉眼貪想著,一臉興奮仿佛事已成真,道,“待我替恩師正名,讓他成為大慶國臣,世人乃至史書青筆只會贊譽我尊師重道、有情有義,屆時,又豈輪得到你在此問我姓什名誰?”

“你連南居先生真正想要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卻還在此一口一個尊師重道,何其可笑。”裴少淮道。

也許在黃青荇心裏,把鄒老夫婦位置放得極高,堪比再世父母,也許在金陵城裏,他是真的在盡心竭力照料二老……但這些彌補不了他的過錯。

自他以錢道禍害百姓,不顧百姓死活以謀權時,他便已與南居先生背道而馳,成了南居先生口中的稗草。

“我不知曉恩師想要什麽?也許吧……”黃青荇爭道,“但我知道恩師必定不想要猜忌、排擠和黨爭,不想一心為君卻被君罰,不想自己的門生慘遭貶謫、不復重用!”

“你經歷過嗎?裴大人。”這輕飄飄的一句,就像是毒蛇纏繞在臂上,對著裴少淮的鼻尖吐信。

從這一點來看,對家確實成功了,成功把黃青荇棄養成了一條自私自利的孤犬。

“是,我承認,閩南三大姓的錢道計策是我出的,通過錢肆發行交子,空手把百姓的家財掏空耗盡,讓三大姓牢牢把住貨源,奇貨可居,逼死小商戶……我承認這些都是我做的。”黃青荇忽而哈哈大笑,嘲諷之意十足,他提醒裴少淮道,“不要忘了,這些不過是當朝皇帝玩剩的把戲。怎的?他貴為天子,大肆印發寶鈔便是不得已而為之,而我等逆臣故技重施,便是荼毒閩南百姓?最虛偽的便是你裴氏兄弟,學了恩師的一身本領,卻拜在傷盡恩師的昏君腳下。”

昔年,皇帝初登基之際,確實沒聽鄒老的意見,大量印發寶鈔而失信於民。

裴少淮無意洗白皇帝曾犯下的過錯,君主本就是這個世道裏最大的剝削者,他只能慶幸自己遇到的是已經成熟穩重的皇帝,而不是一個剛剛登基、群狼環伺下病急投醫的年輕天子。

他更感激於南居先生已走了一半的路,送他走到更遠。

天下大同這條路,不是獨哪一個人走出來的,黃青荇不能明白這個道理。

“倘若南居先生如你所想,他就不會身在朝野依舊心系天下。倘若裴某如你說的這般不堪,南居先生就不會將畢生所學所悟傾囊相授。”裴少淮應道,“裴某從南居先生身上所學所得,不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哪一個人,而是為了天下百姓,為他們有所食、有所衣、有所學,鍛造銀幣是為此,南下開海是為此,如今捉拿叛賊、免大慶於兵荒馬亂,亦是為此。我裴少淮無愧於心,無愧於南居先生的教導。”

“不管何時何地,裴某都可身姿板正立於南居先生跟前,言之鑿鑿道,未曾辜負他的期望,未曾失約自己的許諾,未曾向物欲橫流妥協,可以確信告訴南居先生,他所希冀的百姓安居樂業、天下大同終將可成。而你呢?”裴少淮走過去,把住黃青荇的下巴擡起他的臉,從上對下說道,“當南居先生令你下田拔除荑稗時,你就沒曾想過,他是想救贖他迷途的學生?”

黃青荇的瞳孔瞪大了又縮小,他終成了自己拔不去的稗草。

裴少淮手一甩,撇開了黃青荇的臉,轉身背對著黃青荇道:“你讓南居先生失望了。”而後離開了兵部。

南居先生給過黃青荇機會,裴少淮也給過他機會。

……

……

燕承詔領人逐點剿滅叛軍,人數上、武器上、武力上的占優,使得場面並不慘烈,甚至沒有鬧出太大動靜,便結束了打鬥。

東宮裏,太子一家躲在分散躲在密室裏,雖受了些驚嚇,卻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