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皇帝懂蕭瑾,一如蕭瑾懂皇帝那般。
幾十載轉逝如夢,鏡花水月也有幾分真。
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一輩子都在這高墻深宮裏,即便真的事成、當了主子,又能快活幾日呢?
皇帝心底的悲痛惋惜多於憤怒怨恨,他看出蕭瑾一心求死,道:“念在一場主仆,朕留你一份體面。”
一個年輕的小太監戰戰兢兢捧著托盤入殿。
無論如何,皇帝都不可能留蕭瑾性命,因為蕭瑾背叛的不只是自己,還有整個大慶,皇帝沒辦法代替大慶子民原諒這個罪人。
兩杯鴆酒隨著小太監的顫抖泛起漣漪,織金紅綢映著杯身青瓷,像是洞房花燭夜的交杯酒。
蕭瑾陡然跪地,哀聲道:“陛下……”
皇帝轉身走上台階,回到了禦座上,閉目道:“不必求情了,喝了罷。”
這座皇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孑然一身的人不被權勢富貴所收買,孤獨的靈魂卻能在深宮後院被俘獲。
蕭瑾端起其中一杯鴆酒,與托上另一杯酒輕輕碰盞,無聲訴別,一飲而盡。
毒性發作,蕭瑾沒有掙紮、沒有呻·吟,只是靜靜側卷在地上,慢慢沒了動靜,未瞑目的雙眼流下兩行濁淚。
皇帝始終閉目,不忍心看這些。
待蕭瑾被宮人擡下去以後,殿外傳來沖天的煙花聲,像是白日裏的驚雷,仔細一辨認,正是從奉天門外傳來的。
這是信號炮,看來鎮撫司與神機營已經把叛賊盡數拿下了。
皇帝坐在禦座上,透過殿門往外看,目光過了金橋便被一堵高墻遮住。高墻居中開的幾扇門,就像是銅板子上開的小方孔。
宮變平定了,逆臣盡數被抓,紫禁城恢復平靜,皇帝卻高興不起來。
萬壽節這一日,他理應坐在太和殿上接受百官進表,與普天同慶。可事實卻是——與他同床共枕的皇後大開神武門,給叛賊行方便;他的次子覬覦皇位,試圖弑兄殺父……伺候了他幾十年的老內官,與異族聯手布局,受人欺愚而至死不知。
他豈能高興得起來?
皇帝走出禦書房,想看看宮裏的嬌艷日光,當他踱步時,發現緊緊追隨他的唯有孤影而已。
……
另一邊,裴少淮與燕承詔還在忙碌著,忙著挖出最終的幕後黑手。
閩地時,他們倆進了對家圈套,被對家擺了一道。這一次線索充分,藏匿在京都城裏的對家插翅難飛。
隨著王高庠身死、黃青荇被捕,對家的“面目”漸漸明晰——他們是金人長年埋藏於大慶朝的奸細,是金人王族完顏姓的一個分支。
他們趁著大慶建朝之初,混入山海關中,自稱為“王”姓,偽裝為瑯琊王氏的一個分支,一步步崛起為世族,把手伸得越來越遠。
若有出息嫡子,則舉全族之力將其送入朝廷為官,助其登上高位;若得了庶子,則去母留子,棄養農家,任其自生自滅,令其自幼便一身的戾氣。
一邊在京中運籌帷幄、布局養奸,一邊扶持各地棋子,指使他們壟斷斂財,為日後的造反積攢錢財,暗裏飼養軍士。
王高庠為太子黨首,黃青荇投奔淮王,而對家的最終目的是推翻整個大慶朝。
如此不惜一切、步步為營,叫裴少淮後脊直生寒——倘若父親沒去太倉州為官,沒發現鎮海衛養寇自重,楚王的勢力與日俱增,那麽今日的宮變是不是還要再添一個角色?
倘若任由泉州港繼續壟斷斂財,等到金人聚足萬金之金,大慶國庫窮無一物,屆時大慶的將領士卒到底會聽誰的指令?是奮起一戰還是舉手投誠?
倘若小冰期連年長冬,北地百姓收成慘淡,朝廷的救濟遲遲不到,金人趁機略施好處,百姓會不會擁立他們為王?
對家奉行的是愚民政策,這個天下落入他們手中,可以料見百姓們會遭遇什麽。
裴少淮與燕承詔來到王氏府邸前,錦衣衛早將此處團團圍住。
一股濃郁嗆鼻的燈油味飄散出來,使得他們不敢強行沖闖,不是怕死,而是怕損了重要物證。
推開大門,裴少淮與燕承詔走進去,只見正堂下鋪著一塊毛氈,有一老者盤坐於毛氈之上。
老者頭戴金人尖笠,身穿盤領窄袖袍,夏日裏猶不忘套著他的狐貂裘衣,以彰顯他完顏姓氏的貴族身份。
地上散落著許多白發,想來尖笠之下,也已梳成了金人發式。
他的周圍堆放雜物,倒上燈油,一盞燈火在他腳下幽幽發光,仿若下一瞬便會踢倒在燈油上。
看著老者這副武裝,裴少淮道:“看來施謀用智、坐籌帷幄之人,已算到了今日的結局,早早做足了準備。”
又問:“裴某好奇,你就一點不關心兩個兒子的死活?”
“我輩這一宗支,本就是為布局而存在。”老者白眉白胡,一雙三角眼狠意似狼,毫無情緒波瀾道,“他們可死,我亦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