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正三品的右副都禦史,連跌五個品級,調入國子監“打雜”,這可比罷官還要難受些,足以見得皇帝對上下勾連、包庇是無容忍的。

右副都禦史道官出身,被貶卻不敢出言辯解一二,一時眾人了然,恐怕這份責罰並沒有冤他。

皇帝私底下是不是早調查過,誰又知曉呢?

辯是辯不過裴少淮,皇帝又表了態度,本還蠢蠢欲動的堂上官們不敢輕舉妄言,生怕辨著辨著自個的官也沒了,多年經營一場空。

遂一眾官員們目光投向幾位內閣大學士,內閣身為百官之首,對於朝廷政務擁有票擬權,對皇帝的決定還能牽制一二。眾言官們已無力再辨,只能寄希望於內閣了。

而內閣中,張閣老、徐閣老顯然是站在裴少淮這邊的,由此便只剩下胡祁為首的三人。

這意味著,這場廷議到了最後環節。

一片靜聲中,東閣的高閣老踱步出列,他身穿古玄端服,衣織雲紋,頭戴忠靜冠,神態嚴肅,不露一絲慌亂之意,甚有大學士的氣場。

閣老發聲,自不會像其他言官那般浮於表皮,只聞高閣老沉聲道:“裴郎中不愧為朝中後起之秀,博聞強識,精於辯駁之道,指出了京察中的許多紕漏。陛下,老臣有幾個問題想問裴郎中。”

“精於辯駁”的語氣,聽著更像是在說“善於狡辯”。

在他看來,裴少淮指出的不過是紕漏,而非弊端。

皇上道:“準。”

裴少淮亦道:“高閣老請問。”

“京察中,你可知吏部居於何職?”“奉皇上之命,協同四方,居於主辦之職。”

“你又可知都察院居於何職?”“全程監督,檢舉不公之舉。”

“那六科十三道這些年輕官員呢?”“初生牛犢,率真直言,以下制上,可防權柄遮天。”

問罷,高閣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仿佛在諷裴少淮還是太過年輕。

高閣老言道:“太·祖有言,朝廷監察應是‘以小制大,以下制上,大小相制,上下相維’,遂開設六科十三道,此後朝中諸多大事,再少不得‘監察’二字。京察亦是如此,吏部在於‘辦’,各部在於‘審’,言官在於‘議’,都察院在‘督’,天子在於‘決’,如此一套‘審、議、督、決’的章法已運行百余年,不說紋絲不漏,卻也是前後銜接、相互制衡,豈是說改就改的?裴郎中既然知曉個中環節、各部要職,緣何敢提如此荒謬的諫言?莫非是看事情只看其表,卻未曾思量內裏的牽扯聯系?”

高閣老朝皇帝拱手行禮,言道:“稟陛下,老臣以為,京察之法雖有紕漏,只需稍加彌補即可,不能莽莽然改法,動了大慶的根基。”

這一番話,先是祭出太·祖之言,後說事物間的相互聯系,可見閣老不是吃素的。

老刀鋒芒畢露。

眾言官們心裏歡喜,皆以為事情來了轉機。

高閣老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些,只見裴少淮從容自如,並未直接辯駁,而是反以其道還其身,言:“陛下,微臣亦有幾個問題請教高大學士。”

“準。”

“敢問高大學士,京察之事,為何不可一人或是一家獨辦?”

當眾人聽到此話,心中皆是一樂,原以為是什麽大動作,竟只是這樣淺顯的問題。

唯有熟悉裴少淮的人,知曉他善於步步為營。尤其是裴少津,他最是了解兄長,愈是風清雲淡時,愈是胸有成竹、風雨欲來。

高閣老應答道:“凡人必有私,一人獨辦,恐其藏私。”

又問:“京察中為何要設監察?”

“既有私,自然要設督察以防欺上瞞下。”

兩個問題加在一起,眾人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一時還未能想到關鍵,便聞裴少淮錚錚言道:“專用一人,疑其有私,遂增用另一人以制約其私心。人必有私,上恐其欺,則後用之人,如何防其欺上加欺?”

因為害怕一個人的私心,所以用另一個人監督制約他,萬一後頭用的這個人也有私心呢?

“若是再增一人,如此反復,則無窮無盡矣。”裴少淮道,“更有甚者,若是相互間勾連,官官相護,設再多的環節又有何用?”

什麽“辦、審、督、議、決”,京察裏這套法則,聽起來環環相扣,實地裏,不知窩藏了多少私心。

裴少淮兩句話便戳破了高閣老的謊言。

正廷中,紛繁貴氣的古玄端服,與簡潔的紫袍官服形成對比,一老一少,裴少淮身姿筆挺,氣勢不讓。

“以裴郎中之言,監察不公,京察不明,那究竟何為公,何為明?”高閣老拔高音量、顫著聲問道。

原形畢露,就說明他已經輸了。

裴少淮入仕多年,舉止沉穩,年歲不高,聲音清亮,洪聲道:“灋,刑也,平之如水;黎,眾也,百姓蒼生。法之一視同仁為公,百姓眼中所見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