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舊法不可能無弊端,行之愈久,其弊愈顯。

唯有不停完善,才能驅久行遠。

往屆京察在開始之前,亦設有廷議陳言這一環節,廣開言路。只不過科道官們多是京察的既得利益者,鮮有人會刨根論底,提出的意見多治標不治本。

裴少淮呈上奏本以後,皇帝很快便安排了廷議。既然要廷議,自然把裴少淮的折子傳抄到了六部九卿、六科十三道。

時值冬臨,大雪初至,許多官員端看抄來的文書,止不住手抖,若是施行此新策,前途未蔔啊。

這其中,又數科道官們最是忿忿然,新策割去了他們不少權限。給事中、禦史官小權大,因為他們有諫言權、廷推權,與朝廷選才用人息息相關,京察變得規範了,他們說話的分量就輕了。

一連數日,到處議論紛紛,支持裴少淮的人並不多。倒是不少人打定主意,勢必要在廷議時,要把此新策給駁回去。

到了廷議這一日。廷議設在乾清宮正殿裏,按廷議最高規格,有內閣五大學士,六部九卿正官、堂上官,和科道官們參議。

其中,吏部尚書王高庠因身子抱恙缺席,由左侍郎代替參議。

數年過去,當裴少淮青袍換作紫袍,再次站在廷前,他那般閑庭信步、帶著些隨意的神態,叫許多科道官又怒又怵。

明明裴少淮唯獨一人,而他們有一群人,為何會發怵呢?

“裴郎中的折子,諸位愛卿都看過了,開議罷。”皇上直截了當言道。

裴少淮在奏折中寫道,“……京察派發訪單,揭帖無名,筆下之言真假難辨,恐有捕風捉影,信口雌黃之嫌”,他建議,與其耗費時間會單,辨別真假,不如詳編京官們的功績冊,細細列出官員們六年間做了什麽實績、有哪些失職之處,再據此評定等級。

當然,核實官員們的功績也需要一套章法。

這一改,把“論過錯”改成了“論功績”。

吏科給事中打前陣,他揪住的正是這一點,言道:“聖人言君子‘功不獨居’,成人之美,歸功於天,當屬君子之行徑。裴郎中編此功績冊,豈不是叫人人推諉過錯,而專職貪功、掠功、誇功?屆時,堂上相爭,哪還有一絲半點的文人風骨?”

意思是,臣子們都應當君子,君子清正,是不會爭風貪功的,裴郎中的做法是在敗壞朝堂風氣,招致人人都爭著搶功勞。

亦是有違聖人言。

大慶儒學當道,京官個個都是科考的佼佼者,自然最會拿“所謂君子”、“文人風骨”的那一套來攻訐他人。

裴少津立於科官當中,欲出列替兄長辯駁,助其一臂之力,這種引經據典、用儒學打敗儒學,是裴少津最擅長的事情。畢竟他記性了得,可謂是行走的四書五經。

裴少淮隔著正廷,向弟弟示意不必。

“聖人所言自然不假,然‘君子不貪功’論的是君子秉性,是非功過論的卻是‘在其位,謀其政’,論其是勝任或是瀆職,此二者豈可同等而語?群臣君子秉性,朝廷功過刑賞,此二者並不相悖。”裴少淮笑道,“考功司自然期許眾人皆是真君子,屆時考察功績,能省卻不少功夫。”

你“君子文人”論的是“人”,我“是非功過”論的是“職”和“責”,根本不是一回事,莫要偷換概念。

若是人人都是真君子,哪裏還用得著京察,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廷議辯駁,就是在明知的事實裏,戴著“聖人言”的鐐銬,相互傾軋,一比高下。

“若要論君子小人……”裴少淮故意頓了頓,一挑眉梢,瞬時色厲,言道,“昔日初行訪單時,眾臣子廉恥自重,以名入訪單為終身之玷,故人人恪守自糾,不敢出格。現如今,訪單肆行,滿紙荒唐穢狀,若是信以為真,按照這條條列列,朝中文武百官皆宜罷黜降職。從廉恥自重到捕風捉影、信口雌黃,大家相互指罵,這難道就是君子之風嗎?”

裴少淮走至殿旁,從案上抓起一把泛黃的舊訪單,高舉,繼續質問道:“平日裏漫不在意,真等京察時,收到訪單,時日緊迫,便開始道聽途說,不加以核實便填寫,此舉非小人哉?流言止於智者,智者分辨東西,人若無洞世之高見,更應謹言慎行,如今恰恰相反,人人只怕自己寫少了,擔憂不將敵黨擠下去,自己便不能留京,此舉非小人哉?”

矛頭最後指向吏科給事中,裴少淮道:“君子何懼光明正大論功過。唐給事中不論訪單中的小人之舉,卻駁功績冊裏的眾人功績,是怕他人功績壓了自己,還是擔憂冊上無名?此舉非小人哉?”

一個設計陷阱,把前考功郎中拉下水的人,自個一身汙穢還沒洗幹凈,卻敢上來與裴少淮論君子小人。

吏科給事中被裴少淮懟得啞口無言,他畢竟是提前準備了稿子的,平靜些許後,繼續不服氣道:“裴郎中也曾任過科官,應當知曉,這訪單與言官彈劾是一個意思,諍言雖難聽,聞若刀劍,卻能揚清激濁,裴郎中難不成聽不得諍言?若無群官監督彈劾,將那奸佞臣子逐出朝堂,讓他們蛀食我大慶國柱,豈不是禍害更甚?只論功不論過,裴郎中擔得起這份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