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這些裝訂成冊的“考語”和“訪單”,林林總總數十本,每本有半指厚,裴少淮光是簡略翻看一遍,便花去了數日。

隨後,他又在冊中選了一些頁碼折起來,叫人摘抄。

面對字字句句精雕細琢的考語和五花八門、暗藏私心的訪單,裴少淮唏噓,京察中考語為主,訪單為輔,相互補充,出發點本是好的。可隨著時間流逝,百官們察覺其中漏洞,開始投機取巧,看似嚴謹的制度慢慢變了味。

下官參加堂審,考語的好壞,全仗堂上官的喜好與否,中意他便出言袒護,厭惡他便排除異己。若是沒個標準、沒個制約,全然寄托於堂上官嚴肅公正對待,則這些考語的可信度大大降低。

匿名訪單也是重災區。

裴少淮細看了數百份匿名訪單,誠心舉薦品行端正、才能出眾的訪單寥寥無幾,更多的是彈劾不法、惡意中傷,把朝中爭爭吵吵的那一套搬到了匿名訪單中。

要改就要從腐蝕糜爛處改起,這是裴少淮一開始就打定的注意。

……

足足半個月,裴少淮竟日日“躲在”京察房裏翻舊簿子,既不去都察院走動走動、商議京察大計,也不去王尚書房裏坐坐。

在下官們看來,吏部怎麽著都是“一家人”,縱使心有齟齬,也該通一通氣,不要廷上相互拆台。

難不成泛黃的簿子,還能看出朵花不成?

這位年輕的郎中,若是真不懂京察要做些什麽、不懂具體流程,便該趕緊請教請教別人才是,免得貽誤了大事。

京察並非一天幾天就可完成的,從籌備到朝廷頒旨,再到會單、堂審,最後給出所有官員的去留、升降意見,前後要耗去數個月。

按照往屆京察安排,這個時間點,裴少淮理應會同河南道監察禦史一起,查明京官身份,編撰履歷文冊。

緊接著,裴少淮應當派發訪單,待官員們一應填完後,盡數收回。

這些是前期的準備工作。

等訪單收齊後,裴少淮又要代表吏部,與欽定的道官、科官們一起,在京中城隍廟裏細讀訪單,商議斟酌,判定訪單所言真偽,並據此擬定京官去留名單,稱之為“會單”。

為何要在城隍廟裏?因為舉頭三尺有神明,可欺於明不可欺於暗。

樁樁件件,明明這麽多事要準備,偏偏裴少淮不急不躁,根本沒有著手開始的意思。苗主事跟在他身邊,提醒了好幾回,裴少淮亦只是笑笑應付過去。

……

自打裴少淮上任後,他算是體驗了一把前呼後擁、受人吹捧。

每每下朝以後,從大殿回到衙門的路上,認識的、不認識的,總有許多官員上前與他搭腔,“裴郎中年少有為、可堪大用”這樣的話,裴少淮來來回回不知聽了多少。

無奈,裴少淮下朝後只能步履生風,只差沒跑起來。

到了散衙的時候,裴少淮不從吏部正門出去,而是繞了一圈,經過乾清宮再拐出城,特意避開人群。

有躲得掉的,自也有躲不掉的。正如嶽丈提醒的那樣,開始有人以各種各樣的由頭跟他套近乎,譬如說——

“裴郎中,許久不見,一晃數年過,乙酉年殿試宛若昨日。”這是強調同年同榜,關系不一般。

“張閣老於我有點撥之恩,若非公務繁重,規避閑言,吾等理應多去拜會的。”這是暗示自己和裴少淮一樣,都是張閣老座下門生。

還有,曾經在鄉試、會試裏舉卷裴少淮的房師,給裴少淮寫了信帖,提及某某是他的孫女婿、外甥,諸如此類。

……

裴少淮這邊按兵不動,不知道打的什麽算盤,王高庠卻按捺不住了。

他身為吏部尚書,自然不會把賭注皆押在裴少淮這邊,還是要想方設法挽回吏部尚書的公信力。畢竟,在京察中,吏部尚書說話的分量還是很重的。

如何挽回?

正所謂殺豬佬磨刀錚錚,首砍的是自家的豬。

王高庠在京察開始以前,先自查吏部,查出文選司員外郎呂昌盛與買賣官職一案也有牽扯,罷其官送入天牢。

已經裂開的傷口,幹脆就再補一刀,把膿血排幹凈了,免得傷及性命,順便自證清白。王高庠此舉不可謂不高明。

緊接著,他又以做事浮躁、處世不慎為由,狠狠彈劾,把官任戶部主事的親外甥調到了京外,永不復用。

結果正如王高庠所料,一時間軒然大波,朝中人人皆議,稱其官正不私至親。

王高庠再適時在皇帝跟前賣一把可憐,潸然淚下,領襟濕透,道:“治親如治國,不可因私廢法,包庇罪親,老臣寧可大義滅親,也不敢辜負陛下信托。”

不管皇帝怎麽看,這戲反正是做全套了。

那呂昌盛興許是真的有罪,但戶部主事的罪名是“浮躁不慎”,不輕不重的,誰能分辨真偽?實乃被親舅舅拿出來祭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