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皇帝句話,顯然不只是說與那位冒頭諫言的官員聽的,而是告知廷下諸位——有這閑心“挑剔”京察考官,不如回去好好準備。

廷下頓時寂靜無言。

“還有。”皇帝又言,“這次京察的自陳疏,就莫要再搞從前那一套了。”

正四品及以上的京官大員,大多位高權重,在六部九卿中擔任要職,常常在皇帝跟前露臉、議政,皇帝對他們亦有所了解。這群人自不可能像五六七品的小官一樣,巴巴地參加堂審。

還有翰林院裏的諸位學士,他們身為清華之選,職責在於論思論學問,而不在於功績作為,所以也不參加堂審。

京察時,這些人只需向皇上呈自陳疏,陳明各自功過即是。

經過前輩們的“探索”,自陳疏有一套路,分為這麽幾步走:

首先自報家門、官職、履歷,若是天子身邊的親密之臣,則可省去這一步。

隨後,謝天子恩遇。以往,便有那善拍馬屁者,在此處鴻篇大論,譬如什麽“臣草茅賤士,逢天恩入仕三十余載”、“聖恩難表,雖隕首糜骨亦無以為報”,這都不算出奇。

緊接著,甭管官做得好不好,先猛地來一句“臣為官不職,效績靡存,乞賜罷黜以肅察典事”——老臣做官做得很爛,請皇上罷了老臣的官職。或者幹脆假說自己年老力窮,今年四十有五,落二齒,已經不堪重任了,賣一把可憐。

卻筆鋒一轉,開始談這個官職是何等何等重要,大抵就一個意思,少了這個位置上這個人,朝廷就不能轉了。進而引出主題,“臣願罷官讓賢,肅清仕路,令能者當之”,表一表博大的胸襟——老臣愚鈍了,不能勝任這般重要的官職,還是讓更厲害的人來當罷。

至此,一篇“規範的”自陳疏才算完成。

不難看出,這樣的自陳疏實屬官樣文章,分明是披著“訴不職”的皮,言說這個位置離了自己不行,讓皇帝下筆批言挽留。

能得皇帝挽留,這面子可就大了。

所以說,六年一度的京察大計,是四品大員們施展演技的時候。

而今年,皇帝當庭說“莫要再搞從前那一套了”,想來是不想再讀官樣文章,希望能從自陳疏裏看到些實質的內容。

至於要寫成什麽樣,寫多長,皇帝卻沒有明說,只留眾位臣子面面相覷,各自琢磨著。

“若無疑議,退朝。”皇帝言道。

今日早朝開了一個多時辰,此時殿外早是艷陽高照,深秋暖陽。

皇上進兩步、退一步的做法,堵住了百官們的悠悠之口,也絕了胡首輔企圖買苦肉計的路子。

王高庠雖達成了目的,把裴少淮拽進了詹事府、讓其成了太子近臣,卻高興不起來。

一個斂都禦史,糾劾百司辨明冤,肅清紀綱佐天子,都察院與吏部又相互掣肘,這樣的一個官員,豈是他輕易能壓得住的?

那身兼的少詹事,倒更像是皇帝賜的隱形令牌,使得裴少淮得以自由進出詹事府,介入東宮事務。

王高庠屬實是失算了。

再者,皇帝這般安排,對東宮、對詹事府、對太子身邊的三公三孤,究竟是個什麽態度,也頗值得玩味。

王高庠散朝往外走,思索得深失了神,兵部尚書陳功達喊了他好幾聲,他都沒應答。

……

詩言“莫道秋江離別難,舟船明日是長安”。

裴少淮所乘的船不是去長安,而是回京都,趕在初冬落雪封河前,裴少淮一家終於抵達京外渡口。

驛站快馬早兩日便傳回了消息,裴家做足了準備,老少皆到渡口邊為裴少淮接風。

令他們沒想到的是,今日的渡口格外擁擠,岸邊到處都是人——半是小商販半是書生郎。也怪那驛站的小吏,貪了幾口酒,把裴少淮歸來的消息透了出去,便有了這自發的成群結隊來迎接。

裴少淮在京中名聲本就大,一連三期的邸報、長安門外的告示,響亮的功績推波助瀾,讓裴少淮再次成為京都各大茶館裏,說書先生們的口中常客。

書生尊狀元,百姓愛清官。

又因一位學子在長安門告示下,吟了一句王安石的詩:“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尤其是這後一句,令眾人覺得格外應景。

淮屬水,可不就“似青天”照得世人眼目清明嗎?

於是裴少淮除了“裴三元”的名號外,又得了一個“裴青天”。

官船緩緩靠岸,裴少淮左右牽著小南小風,正打算下船,此時,他還不知自己的名聲已被皇帝彰告天下,沒做任何準備。當聽到岸上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嚷嚷著“裴青天”,裴少淮被嚇得一愣,臉頰頓時紅得發燙,他不是一個喜歡外顯的人。

小南小風也聽到了呼聲,小風問道:“爹爹,他們喊的‘裴青天’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