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稍事歇息後,裴少淮換了一身新官服,入宮覲見。

臨出發前,覺得空著手去不大好意思,便從帶回的行當裏取了一個嶄新的白瓷茶盞,叫長舟尋個小木盒裝好,系了根繩子。

裴少淮單手提拎著不大精致的禮件,就這樣出門了。

他心裏想的是,當皇帝的要什麽沒有,禦書房裏不知藏了多少寶貝,哪還缺他這份禮,隨便搞點意思意思就好。況且,雙安州頭年開海就給國庫進項白銀百萬兩,這才是正經的大禮。

白瓷是閩地德化的特產,釉體白裏泛青,正好取清白之意。

……

好幾年沒入宮了,裴少淮走岔了道,多兜了兩條回廊,這才走到乾清宮前。

午後的日光斜入禦書房內,各處物件仿佛泛著一層金光。

“微臣叩見陛下,願陛下一切安好。”

“伯淵,快快請起。”皇帝笑呵呵言道,目光落到裴少淮手裏提拎的木盒上,略帶驚喜道,“伯淵還給朕帶了禮件,讓朕瞧瞧是什麽好東西。”

蕭內官速去將木盒呈了上來,打開一看,是個通體素白的雪頂茶盞。

茶盞圓潤細膩,工藝不俗,但放在禦書房裏,和其他物件一比較,屬實顯得有些寡淡普通了。

皇帝卻喜上眉梢,大贊特贊,言道:“化繁為簡,返璞歸真,還是伯淵懂朕的心思,朕年紀大了,漸漸發覺這簡潔清雅之物,別有一番韻意,甚好甚好。”很是喜歡這個白瓷茶盞。

禦書房側,早早擺好了棋台,皇帝讓蕭內官關門“謝客”,準備與裴少淮安靜殺幾局。

蕭內官上茶,用的是青花鬥彩花鳥紋茶盞,燕鬧梅枝,栩栩如生。

皇帝剛出手要取茶,又收了手,言道:“給朕換成伯淵送的白茶盞。”

“疏忽了疏忽了。”蕭內官笑道,“老奴這就給陛下換上。”

待重新上了茶,皇帝這才喜滋滋地呷了一口,道:“朕的白茶盞配白棋子,正正好。”

裴少淮端著青花鬥彩花鳥紋茶盞,看這架勢不對頭,一時陷入了沉思——出門前隨手帶來的茶盞,歪打正著,皇帝似乎真要留用這茶盞,平日裏,大臣們進進出出禦書房,必定會注意到這個杯子……呦,可得把家中剩下那七個茶盞藏好了。

“伯淵,你在想什麽呢?這般出神。”皇帝見裴少淮端著茶盞定定不動,問了一句。

“沒……沒什麽。”裴少淮打幌子道,“只是許久沒下棋,遲鈍了些。”

“那咱們君臣二人今日要下個盡興。”皇帝年已五十多,平日裏威嚴待人,此時卻露出一副要大展身手的神態。

點點棋落方罫內,黑白勝負僅戲事。

窗外斜入的日光愈拉愈長,君臣二人邊下棋,邊談談朝堂上的事、開海的事,公事談得如拉家常,時辰不知不覺過去。

這一局棋到一半,皇帝舉棋思忖半晌,忽道:“伯淵,三年過去,你這棋藝沒甚長進呀。”

裴少淮愣了愣,他低頭看著黑白棋子旗鼓相當,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陛下,彼此彼此。”

皇帝爽朗大笑,道:“朕就喜歡你這不事權貴的性子。”

時辰也不早了,蕭內官去了禦膳房備晚膳,禦書房內獨剩兩人,裴少淮主動道:“陛下急著詔微臣入宮,還有其他要事吩咐罷?”

皇帝點點頭,先肯定了裴少淮閩地的功績,道:“開海之艱辛,功績之長遠,朕都省得,這幾年辛苦你與承詔了。”

皇帝把手上的棋子放回棋盅,暫停了對弈,繼續言道:“你機敏過人,有膽有謀,想必也能從朕的授官中猜出幾分來。”

“陛下想借京察之機整治兩京官場?”裴少淮猜道。

他初初歸京,才知道的消息,許多事情還未來得及推敲,心中只有個模糊的猜測而已。

“正是如此。”皇帝言道,“去歲,樓先生駕鶴仙去了,臨走前,他叫人把這幅字再度送回了京都,呈給了朕。”皇帝指了指禦書房墻上的一幅字。

皇帝稱樓宇興一聲“樓先生”,想來是人去事空,念及登基前的一份情。

字畫寫的是“上好本,則端正之士在前;上好利,則毀譽之士在側”,出自《管子·七臣七主》,規勸君主要用端正之臣,勿信小人。

皇帝登基時,樓宇興給皇帝寫了這幅字,是出自本心。河西派倒台後,樓宇興還鄉前,皇帝把字畫還給樓宇興,是君臣離了心。

樓宇興臨走前,執意要送回這幅字,興許是人在病榻上,性命將盡,一幕幕回憶過往,在身陷汙泥濁水裏回想起了曾經的本心。

河西派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究竟是樓宇興本性如此,還是位高權重以後踏入歧途,誰又論得清楚呢?

輾轉之下,這幅字畫的結局顯得有些悲涼,但已是樓宇興最好的結局,至少皇帝理解了他彌留之際幡然醒悟的一絲善意。